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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冬阳照亮的时光裂缝

2022-01-08抒情散文李兴文
阳光来得太突然。南北山上的积雪,现出惊讶不已的神色。那简直就像早就风化的历史又被意外还原了,偶然现出神启的页面——此情此景,太像我十几岁时候,第一次阅读英美文学作品,我从一段羸弱到极点的岁月里,意外进入色彩纷呈的十九世纪,我的后背好像靠着一……

  阳光来得太突然。
  南北山上的积雪,现出惊讶不已的神色。那简直就像早就风化的历史又被意外还原了,偶然现出神启的页面——此情此景,太像我十几岁时候,第一次阅读英美文学作品,我从一段羸弱到极点的岁月里,意外进入色彩纷呈的十九世纪,我的后背好像靠着一个巨大的壁炉,双脚,好像行走在四轮马车刚刚驰过的大街上。
  大门敞开着,院子与巷子之间,进进出出的是自由的空气,以及质感饱满的深冬的凛冽。我,就像绝不会离开我而去单独行动的狗,我对挚友一样的镜像所感动——我的脑海里,十九世纪斑斓的画面在展开,根本不像二十一世纪的种种变异和动荡,而像稀里糊涂的意识之泥,糊在人们焦虑的灵魂之墙。
  我好像被来自多个不同方向的风所摇撼,但我依然像终于我的内心一样,忠于突然降临的所有奇异感觉,在生发于我内心的快乐里,岿然不动。
  阳光是真诚的,但也带着一些反讽的意义。晴明的天空仿佛在说,爱情,那是人在生命力蓬勃向上的时候,也可以是在人春风得意的时候,最适合玩的人间游戏。人在恋爱的时候,除了世界变得无比美好外,所有人都是自由强大的。
  我对阳光下的所有反讽都不介意,我的快乐是发自五脏六腑的,毕竟,真实的阳光不能辜负,而今天,与往日略有不同。我从阳光里清楚地看到了我曾经历的许多岁月。
  试举一例。
  这样的阳光天气最适合一个人置身山野。有一次,我的愿望实现了。那是一个仲春时节。山气尤寒,但土已苏醒。落叶杉尚未发芽,黄杨木已经开出密集的细碎小花,浅黄色的,一些勇敢的野蜂已被招引过来。山风吹来,黄杨木上密集的小叶,带着厚厚的积尘掉落下去,窸窸窣窣的声音,虚拟出来自远古的神秘。那时候,我竟想到,掉落下去的并不是黄杨木的小叶,而是同样枯萎了的二十世纪,而它之所以枯萎,原因之一,是它没有足够丰满而强大的个体自由意志,也没有足以匹敌十九世纪的灿烂文学。落下去了,落到潮湿且枯寂的喑哑时代的土壤里。
  我的想法很奇怪,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样随时找到哪怕一种理由,尽情享受精神自由的空气,也愿意给自己的灵魂烙上有过自由的印记。这一切的确离奇,就像我的耳朵每天都在承受蛮横意志的反复敲打,而敲打者,总是率先在我的质疑中倒下去。我总能像洗去耳朵里的积尘一样,删除所有强行灌输给我的丑陋命题,久而久之,我让一些人嫉妒,让一些人不解,让一些人恐惧,让一些人在心里发出“既生亮,何生瑜”的慨叹来!
  山野独游的一页是高度私密的,为了不辜负今天很好的阳光,我必须将其果断地合上,继续珍藏起来。今天,此刻,也不适宜玩爱情游戏,因为,我的灵魂所扶持的理性,正像神秘而旺盛的自然生机一样活跃。阳光的质感至于纯粹,无关季节,无关寒暑,我的生命意识,现在是赤条条的。
  阳光热烈。南北大山上的积雪终于化完。曾经借着雪的晕染而显得神圣无比的大山,再次还原出平庸的本相,满头满脸,都用无形的文字书写着迷茫的二十世纪。这样好啊,貌似强势的东西正被争取自由与独立的强烈愿望所瓦解,穿帮的谎言就像猫狗拉在地上的粪便,充当庄稼的肥料,都让农人提不起兴趣。谎言家门气急败坏,很熟练地重新动用武力——所谓平庸,就表现在这里。
  阳光很好,这个毋庸置疑。我不必多说无趣的话题。
  阳光开始从西南方照射过来。深冬的凝雾,为爽朗的阳光作注解,摄影师说过,那叫耶稣光;神学家说,那种光带,代表宇宙里存在神意。我是凡夫,爱偷懒,恰逢冬至,我只想借此机会,寻找一些冬至寄语。
  阳光里闪烁着某一个夏天。午间,一场阵雨。午后,阳光重现,世界和空气都是全新的。路边,一长排杨树俨然年轻帅气的人刚刚出浴。起风了,风里居然带着新书油墨的香气。风里,居然也传来新婚的消息!裸婚曾经是那个时代婚姻的普遍生态,嫌贫爱富是备受唾弃的;重情轻财,一方面,是人对情感追求的本真生态,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时代对人的愚弄与荼毒留下的顽疾。过后,多年,才知道,鼓动更多人以精神生活替代物质生活的人,都是爱财如命暴殄天物的下流胚子!而世风变化之快,令人应接不暇,从前,物质是爱情的附丽,而现在,爱情是物质的附丽。
  然而,那时候的人们,就那样相爱,就那样结婚,身无分文,家徒四壁。没有物质支持的爱情,就像冬日突现的阳光,亮,的确很亮,但最缺乏的还是热度。结婚以后,除了一如既往的艰苦劳作,还有动物一样的交配。那时候的人们,爱上了彼此的苦难,也爱上了彼此的茫然——这一刻需要安静,稍有搅扰,那些影像就会消失——我的意思是,现在,这世界太需要重现人自身最珍贵的东西了——没有经历苦难,所有的爱都是发育不良的!那时候的人,殉情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还有一些人,虽未成婚,但一经相爱,就是一辈子的事。曾经,耳闻目睹许多现实版的《乱世佳人》《简•爱》《罗密欧与朱丽叶》,乃至《梁山伯与祝英台》。
  就那样,我初涉英美文学时候尚属年少,我的脑子里很早就装了许多关乎爱情与自由的东西——那是一种本能的抗争,在此之前,我目睹过一个疯狂的焚书年代;若干年后,我又赶上了一个邪恶的禁书年代。真没想到,我少年时候的抗争,到了中年时候,依然有效——我真的感谢两个艰难时代夹缝中那段短暂的爽朗时光,感谢那个抛开物欲干扰的读书时代,感谢那个时代给我的灵魂涂上了永不凋谢的底色!那时候的阳光并不炽热,而是,正适合人的体温,很般配灵魂的初醒和成长的。
  穷匮大地正在告别饥馑,十九世纪英美文学又给我打了强心针,让我有足够的心智,看清二十世纪的尾声,大地之上,天空,如何又变得晦暗不明。人性复醒,人权重拾。附丽有了,但爱情一度暗淡下去,被物欲俘获。
  美好的事物从来都像虚构的,经不起自然逻辑的反复研磨,缺乏根基的东西总是容易分解,流散,消亡。一切,好像都在印证着人的命运的总体悲剧性,不能不怀疑,人是凭着追求自由幸福的决心与邪恶和苦难永恒抗争的。良善和幸福,像冬日里偶然光顾的阳光,像一现的昙花,虽然珍稀,虽然短暂,但更多人受其鼓舞,并愿意为这偶然的良善和幸福活下去。
  无法改变二十世纪热烈的夏天,无法回到从前。我也不能把握好时机,乘着二十世纪下半叶热烈的阳光飞到人性动荡之河的彼岸。我无法改变当时的无知与茫然。我无法避免漫长时间里的短视,无法改变我的怯懦。二十世纪尾期的日子,无数人重逢困境,完全输给了刚刚收敛又重新强势冒头的权欲之心。
  好了,不想多说这些。
  又是午后。阳光从天空的西南方射来。荒凉的大山上,低矮的灌木与柔弱的茅草呈现出野火燃烧的样子。城里,人们团结在微信里。无数人在为“冬至”到来而欢呼雀跃。
  我依然不能进入年复一年的同一种狂欢。我在想,我已经错过了难能可贵的二十世纪最后的日子,二十一世纪上半叶的冬天,蠢蠢欲动的,并不止战争与瘟疫,还有畸变的权力和邪恶的人性。没有多少好消息,就连冬天的风,好像也是从长布衫下面吹出来的。我理解更多人在消费时代独有的兴奋不已和忘乎所以,但我不再盲从他们装扮成强大样子的怯懦,也不能接受他们自尊模样掩盖下的自私和贪婪。
  今天,很好的阳光,无论如何,我要让自己高兴一些,自信一些。我想我独行山野的经历是有精神收益的,我于某年夏天午后的阳光中,得到的生命启悟一定让我一生受益。
  这一刻,我无法完全观照整个世界,我只想借着俨然夏天的阳光,思接千载,神游八荒,从接踵而至的失望的废墟之上,寻求带给世界光明与温暖,自由与幸福的东西,找到通往自强与尊严的路径,然后,即便像一股风一样无形,那也是幸福快乐的结局。
  冬至。我想起来了,从这一天起,黑夜将会变得更短,白天将会变得越来越长,不久以后,将会出现的令人欣喜的图景,叫做春天。   20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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