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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平山先生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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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山先生
  
  
  平山先生走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时我在另外的城市漂泊。冬天下雪的时候回到故乡,在老屋守着暖暖的炉火和母亲闲话,排列着东街的人和事。其中就有平山先生。才知道,先生走了几年了。那些固执地留在脑子里的记忆一下子被打开了,就像一个人在人世间踯躅了几十年以后,被一股扑上来的旋风,狠狠地捉回了故乡。我童年的一些片段,也随着平山先生的出现,拉出一根丝来。



                                   一
  
  
   
  东街亦是一条老街,两边分别排列着十几条巷子,老式的门面杂驳其间,有的巷子开口就不显眼,被凸出的门面挡了一半。平山先生的宅子在打南的巷子,叫景颐巷,透着文化的名字,估计不是出自平山先生之口。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后来知道了平山先生来自乡下,是在我们家之后置了房产搬进来的,而景颐巷,老早就叫开了。但平山先生是景颐巷的名人,这是真的。
  
  我住的巷子在北面,叫云路巷,和景颐巷打对过。像个大肚坛子,比景颐巷大好多。我们这两条巷子都在东街的开头,也就是钻过城门洞进来不远的地方。
  
  从东门进来,两边没有深入的巷子,浅浅罗列着几户人家,后面倚着城墙,是切割的较为整齐的菜地。菜地上有一口架起辘轳的井,蒙了眼的毛驴低头车水,解放前因为吃过美国红大米而瞎眼的国民党老兵守在那里,发狠抽着一锅一锅的旱烟。
  
  两边各一个大的场院之后,开始了沥沥拉拉的巷子。景颐巷不是第一个,但我忘了排在它前头的那个巷子了。云路巷也不是第一个,钟楼巷是第一个,因为那口明代敕造的大钟。这么说吧,东街是一个躺着的老人,城门洞是他头颅,大大地垂在那里,景颐巷则像头上的一只耳朵,而云路巷则像它粗胖的胳膊。云路巷的叫法比较雅致,但不怎么用,只在户口本上写着,它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牛市旮旯。或者叫牛屎旮旯,两个名都有渊源,牛市确曾有过,有牛的地方,牛屎估计也少不了,我那会儿小,不懂得考证的意义,等到长大了要探个究竟,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着。
  
  我和平山先生隔着辈儿,平山先生先后有两任老婆,我和平山先生的第一任老婆的长子的二女儿是同学,我们一起进了东街小学,又一起进了县二中。然后才分开的,我工作了,她也工作了。我们一共在一起九年,中间的七年在一个班,两年在一个学校。
  
  这样算起来,我和平山先生就差了两辈,我该喊他爷爷或者姥爷。没有喊爷爷或者姥爷,和一条街上的人一样独特地呼为先生,你应该看出对一个人的尊重。
  
  我最先知道平山先生并非来自他的孙女二牛,大名叫荣贤,这个名字出自平山先生之口,透着文化人的端正。我知道平山先生是从我姥姥的嘴里,她和巷子里的人拉呱,经常有四个字蹦出来,这个名字好记,因为我熟知的人里面,还没有在名字后面冠以先生两个字的。先生是我从小学课本上读到的,如鲁迅对他的老师的尊称,所以我听到平山先生几个字的时候,心里会肃然起敬一下。
  
  在见到平山先生本人之前,我先见到了他婆姨。七十年代的女人有三种发型,一种是扎两条麻花辫,一种是紧贴耳后的整齐的短发,上了年纪的婆婆一般脑后留个髽鬏。三种发型基本随着年龄变化。其中的短发是中年妇女的基本款。平山先生的老婆也不例外。但她的头发又确实比别人黑亮了点,脸蛋像涂过一点胭脂,露出来的脖子和手也比别人白,像常年不见阳光似地。脸型是现在流行的锥子脸。姥姥和她在巷子中间说话,占着道。我在侧看着或听着,六七岁的孩子,对大人的话听不进去,只听得出两个女人都是好性子,说话轻言慢语。后来,大概是姥姥说了一句,俺外甥女。女人回头了,看着我笑,牙齿整齐。
  
  我问过姥姥那个女人,姥姥说是,平山先生的婆姨家。
  
  我想不起来多问,姥姥也不会跟我多说。大人就是大人。
  
  我上小学倒了三个地方,不是我转学,是学校一直搬来搬去。
  
  其中停留最多是东门小学。是东街小学的一个分支。
  
  傍着东城门洞的地方,早先是一座庙,三进的房,正殿矗得高高。大队曾经办公,大队挪走以后给了学校,我们三个年级就搬进去了。
  
  我们家兄妹三个,东街许多差不多大的娃娃都在那里度过了惬意的童年。
  
  我在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性格忧郁且羞涩,和同龄人相比,多了几份落寞。有两件不起眼的小事存了很久,其中一件就跟平山先生有关。
  
  一个是学校坐落的地方,是庙宇,两壁的墙面虽然糊了厚厚的报纸,但经常被捣蛋的男同学用柴火棍捅出一个小洞,瞄着小洞,可见里面乌漆麻黑的被当时界定为牛鬼蛇神的金刚们的画像。冬天小学校要生炉子,班里的同学排开值日,差不多一个冬天能轮到两次到三次。我从小胆怯,除了被教室里面的画像吓得不轻动辄胡思乱想外,还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理由,不敢划火柴。这个被许多人嘲笑的行为一直到成年才告结束。
  
  另一个,那会儿的小学考核学生的一个重要指标不是学习成绩,是劳动。劳动说的过去,我虽然有点瘦弱,驼背且近视,但在参加劳动这个问题上绝不落后,捡麦穗,平田整堰,冬天打煤糕,学校卫生,我都抢在头里。唯一的缺憾是积肥,通俗点说是拾粪,我总是落在后面。而积肥的考核像每天布置的作业一样严谨。学校的黑板报上,会定期公布积肥进展情况,按上交的数量排列。我的名字一般在后面。周六,积肥成绩上墙,我绕着道走进教室,心里像装了一筐牛粪惴惴的。而认识平山先生居然和积肥有莫大的关系。
  
  
  
                                   二
  
  
  
  文革以后,平山先生就赋闲了,顺理成章落户到东街大队。作为一名教了大半辈子书的先生。虽然因为历史的原因不方便教书了,但整个一条街,多数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于是乎他没有下地劳动,只在场院的牲口棚里拔拔算盘统计一下粮食的数量,捎带着给社员记工分。
  
  学校拾粪交到场院,然后在平山先生那里登记。平山先生留着孙中山式的胡子,有些灰白,看到学生站门框边,他会站起来,温和地抬起眼皮笑着,朝院子里瞅了一眼,缓缓落座,蘸着唾沫抹一张桌子上码着的一指宽的白纸条,用蘸水笔写着,收到粪几担,然后掏出一个方方的印章,在印泥盒子里按一下,再稳稳地落在白纸上。若是赶上中午或者傍晚平山先生回了家,就会找看场的柰猴检查交上来的粪,然后归到粪堆上。柰猴眼睛不好使,刚比看水车的瞎子强一点,看粪的时候,眼睛几乎贴到粪筐上,有时候还会伸手到筐里抓一把在鼻子跟前嗅一嗅。骡马粪干了没臭味,老人们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骡马粪里掺了猪粪,柰猴会骂,猪吃泔水,猪粪臭,不值钱。
  
  柰猴收了粪,不会打条子,条子要去平山先生家里打。
  
  于是,去了平山先生家。
  
  我以前去过平山先生家的院子。平山先生家两进院,他住在后院,我进去过一半。前院是平山先生儿子一家住着,就是我的同学,平山先生的孙女一家。
  
  后院和前院之间隔着一道门,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结构。南北两面一溜房子,,耸起的屋脊,两边有挑檐。比前院的屋子厚实许多。
  
  平山先生矮胖的身体装满太师椅,胳膊架在条几上,蘸着唾沫翻书。装了搁架的炉子上支着吊子,肉味儿冒出来。
  
  我小时候害羞,一说话就脸红。进了平山先生的家,却不知道怎么招呼,局促地站着,平山先生放下书,眯着的眼睛开了一条缝,颔首,笑的时候唇上灰白的胡子向两边绽开。我怯怯地说,交了一担粪,脸大约红的厉害。平山先生从竖着的笔架上抽出一管小毫,在纸条上端端正正写着,收到骡马粪一担。对着印章哈了口气,盖上去。
  
  拾粪对于我,当时确实是件为难的事,我的眼睛从小就近视,也没配眼镜,上课的时候我在第一排。
  
  那会儿拾粪,主要是牛马粪,大街上不断的有马车毛驴车骡子车走过,也有牵着牛从地里回来的,它们毫无羞涩地在马路上激扬着自己的粪便,挎着粪筐的孩子们飞快地跑过去,用铲子铁锹把一坨还冒着热气的牲口大便铲到自己的筐里,一坨粪往往会遭遇到几个等着的孩子,男孩子们三下两下把粪拾到筐里,跑在最后的那个人是我。
  
  于是,在考卷上高分的我,总是挂在积肥名单的末尾。
  
  农户的孩子也好说,家里养着猪,交粪的时候铲上两担猪粪凑数,两担猪粪顶一担骡马粪。我们家是市户,吃着定量的供应,没有多余的粮食养猪。
  
  拾粪的窘迫感一直困扰着我,总想着有什么好的办法把自己的名字往前抬一抬。
  
  我跟姥姥说了。
  
  姥姥去了一趟平山先生的家,回来,兜里掏出一张收到粪肥两担的条子。姥姥没有说,我也没敢问,总觉得做了亏心事似得忐忑。第二天早早去学校,把条子交给老师,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这件事想起来的时候,我的姥姥已经走了很久,一段悬案失去了勘正的机会。
  
  
  
                                   三
  
  
  
  和平山先生的另一次接触和写字有关。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每周有两次写字课。那会儿不说写字,说写仿。其实就是描字帖。看《红楼梦》以后,知道这个写法是书法的初级阶段,叫“描红”。不过作为模子的字没有红色的,红色的字只限于语录和最高指示。写字的课没有老师,只是一个一个蘸了墨汁在那里描,中间就有打翻砚台的,把乌黑的墨汁泼在桌子凳子上,衣服上也有,少不得回去挨大人的巴掌。
  
  字帖在百货商店有卖,比A4纸宽一点,同时还有写字的本子,纸薄而透。字帖上的字也差不多,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或者“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二十八个字,字数不够的再添几个字,诸如在前面加上毛主席语录,,或者后面缀上万寿无疆之类的话。有的人家家里有人会写毛笔字的,就不需要买字帖了,字的内容也经常变化。如平山先生的孙女。
  
  平山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整个东街红白事宴,大门上的对联都以求得先生的字为荣。
  
  可能是我提出来的吧,平山先生的孙女慷慨地答应领我去她爷爷那里,写一张仿。
  
  那个时候我已经多少听说过平山先生和儿子不睦的事,不过年纪小,也操不着那个心,去了平山先生家,依旧是站在地上。平山先生从笔架上抽出一管中毫来,问我写啥,我不假思索地念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平山先生数了数字,孙女在旁边研墨,先生一口气写下来。吹着上面的墨迹,灰白的胡子微微颤着。我在衣服两边抹了一下手心沁出的汗,小心地捧着那张字帖。那张帖子我用了小一年多,边角处开了,用浆糊和白纸糊住。
  
  
  
  工作以后,听说平山先生平反了,七十二岁高龄的他不仅恢复了小学校长的职务,还站在了讲台上。想他讲课时灰白的胡子下会不会口吐莲花,之乎者也一串串冒着,可惜我没资格当他的学生了。
  
 骑着自行车过东街,有时候能碰上平山先生的婆姨, 黑黑的头发熨帖,长了皱的脸依旧粉白。我们相互笑笑,她还是那么好看。
  
                                  四
  
  
  
  有关平山先生的家事在成年以后知道的多了,串在一起。
  
  平山先生的婆姨比他长儿媳小两岁,婆婆在儿媳之后进的许家门,这在称呼上多少有点尴尬。东街上留下来的话是,平山先生后来的婆姨是他的侄媳妇。平山先生回村主持族事。族人很多,看热闹的人也很多,就有当时的侄媳妇,侄媳妇是村里一朵花。当时妇人是抱了孩子来的。本家的人都在,农家薄舍,女人也不避讳,出来进去常有。
  
  平山先生在念一段他起草的文牍的时候,拉长尾音,抬了一下头,这是读子曰的习惯。平山先生就看到了开放在人丛中的一朵鲜花,平时眯着的瞌睡的眼睛忽然被唤醒了。这是我的想象。
  
  接下来的事复杂也简单。
  
  平山先生的婆姨是个病痨子,走了有一年多。平山先生当时正值盛年。圪节在本家侄媳上。毕竟隔着辈分,叔叔看上了侄儿媳妇,虽然古来有之,说起来总不那么好听。平山先生据说当天就拐进了侄子家,并被留了一顿饭。侄子请有名望的叔叔吃饭,应该是这家的荣耀。
  
  侄子的娘也即平山先生的嫂子是寡妇,日子过得不容易。平山先生离开的时候就把身上配的一个玉解下来丢在侄子家的小炕桌上。几天之后,又亲临侄子家,这次坐着车去的,车上有个包袱。包袱里有几块绸缎,底下红纸包着的,却是一百块现大洋。
  
  寡妇嫂子眼毒,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平山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
  
  后来就有专人来回说合,意思是平山先生看上侄媳妇了,希望侄子一家成全,他愿以一处宅子作为回馈。
  
  首先动心的是寡妇嫂。女人家守寡拉扯儿子不容易,钱比媳妇重要。
  
  她答应了平山先生,让自己的媳妇悄悄坐上了平山先生派去的马车。
  
  寡妇嫂子有自己的打算,她想着宅子到手了,媳妇过一阵也会回来,毕竟孩子才两岁多。
  
  于是,两个月后,寡妇嫂领着孙子找上门来,有人给报信,平山先生家大门紧闭。寡妇嫂子守在景颐巷口,孩子喊娘的声音在一条街上回荡着,把一条街都喊哭了。
  
  门关的紧紧的,平山先生的婆姨没有出现。寡妇嫂子见天的呼唤没有效果,也就不来了,孩子唤娘的声音在景颐巷消失了。
  
  平山先生的婆姨还是没有在东街现身。这让一条街上的人多少有点失望。
  
  一年之后,平山先生中年得子。
  
  我对这段历史知道的较为确切,是在多少年之后,听母亲讲的。母亲说,平山先生婆姨坐月子,是姥姥过去伺候的。每天上午姥姥从云路巷去景逸巷,敲开平山先生家的二门,洗洗涮涮,做好两顿的吃喝,傍晚回来。母亲也跟着姥姥去过平山先生家。
  
  平山先生的婆姨一直到孩子满院跑了才迈出大门。
  
  对平山先生,总算有了一个囫囵的交代。
  
  
  
  城墙坍塌了一大块,出了洞,新修的铁路占了原来的马路,隔着铁栅栏,能看到那面的村子,是平山先生的家,在暮色中保持着一种姿势,沉默着,像远去的历史。溯回,对着洞喊一声,没有了原先的沉闷的回响,几百年的光阴,在一座城池上钻出无数个看不见的针眼,声音顺着缝隙走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平山先生,活着的和逝去的,我们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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