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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切安好如常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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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好如常
        宁雨/文  
   
   
      取暖的煤火炉子早早封上了。插门,止灯,我和姥姥各自钻进一条紫花被里。
      寒冷瞬间箍紧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上下牙得得得乱撞。我试图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一点,但无论怎么努力,坚硬的被子还是撑起它喜欢的棱角,制造出数不清的穴隙。刚刚出去插门的时候,那个叫做“冷”的怪物尾随而至,现在,被子里所有的穴隙都是它的地盘。姥姥纠正了我很多次,她说,冷不是怪物,是从大北边跑过来的一种空气。我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
      姥姥低低的声音念叨着母亲从青海写来的信,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情愿理睬她的叨念。我想在给母亲的回信里,告诉她今年的冬天有多冷,告诉她我亲眼见到月光洒在院子里冷得结成了一层冰凌花,告诉她邻居五奶奶的魂被冷抓走了,她的魂三天三夜也没回来,于是,族人们抬了装着五奶奶的大红棺材,把她埋到了离村子很远的荆条子地里。那里,整个冬天都没人走动,估计冷的老窝就安在那里。可是,这些,姥姥一句都不准我说,她只让我跟母亲说,今年冬天是个暖冬,家中一切安好如常。
      什么叫一切安好如常?我悄悄翻了一个身,心里头竟有点恨恨的。那封写不下去的回信还躺在柜子上。黑暗中,我听到轻微的窸窣一声,是老鼠从柜子上经过爪子无意中划到了信纸。
      嗓子痒得难受,剧烈的咳,从胸腔冲出,我把自己从梦中震醒。窗户纸已经透进极白的光亮,迎门柜上座钟的粗针刚指着6点。旁边被窝里已经没有人。炉火早打开了,我的棉裤棉袄搭在旁边烤着,像另外一个我,直愣愣地瞧着被窝里的我。炉子上,坐着那个已经熏得漆黑的锡铁壶,壶嘴儿里,开始冒着缕缕的白色蒸汽,水马上就要开了。我喊姥姥,却不应。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似乎有点恼怒,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咳嗽,还是对壶里的水那吱吱啦啦的响声。
      雪,老厚的雪。推开堂屋的木门,刺眼的白色,晨光中的雪的白,竟让我有些愕然。柴垛盖上了厚厚的白毡,枣树的枝桠间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土墙、茅厕、鸡窝上,雪,那么地拥挤着,压迫着。那个叫做冷的怪物,趁着夜晚,把我们整个村庄给搬到了雪的世界里。
      脚底下,一条细细的小径儿,是土黄的,一直蜿蜒到影壁墙西边大门口的木栅栏外边。小径两旁,是锹铲起的参差的雪垛,雪垛上的雪也是掺了黄色土星儿的。一垛一垛搀和了土星儿的雪,连成两道矮矮的雪墙。
远处传来梆子声,有节奏地,在这个独特的整个村庄都覆着大雪的早晨,那“梆梆梆”的声音,传递得格外遥远。这是卖豆腐的在招徕生意。卖豆腐的,他的梆子也是一个怪物,那个怪物发出的声音,能够带着豆腐的香味满村子疯跑。我曾兴冲冲把这个重大发现告姥姥,姥姥摇着头说那根本不可能,她还说我的鼻子是狗鼻子,狗鼻子灵,就算卖豆腐的不敲梆子,也照样闻到豆腐香。
      现在,我使劲唆着自己的“狗鼻子”,却不灵了。只有“梆梆梆”的声音,逗引着满胸膛的咳嗽虫,跟着“咳咳咳”地狂叫。小巷的另一头,转过来一个瘦小的围着毛蓝头巾的人,低着头,双手端着什么东西,一双小脚快速地颠着颠着。猜都不用猜,是姥姥。姥姥是整条胡同里最瘦最矮的人,是整条胡同里唯一整个冬天围着同一条毛蓝头巾的老人。
      早饭,姥姥给我端上柳芽茶汤炖豆腐。柳芽还是早春的时候,我跟姥姥一起采摘的。一芽一花苞,从柔柔的枝条上摘下来,又苦又香。柳芽盛在浅浅的柳条盘里,放在台阶上,晒了整整一春天的太阳。姥姥用晒好的柳芽泡茶汤,热热的茶汤,飘着又苦又香的白色蒸汽,熏蒸她的一双病眼。姥姥的眼睛里,有一层白色的云雾,医生说是白内障。姥姥用柳芽茶汤的白色蒸汽,治眼病。姥姥的父亲是乡间中医,姥姥手上有很多偏方,据说都是祖传。
      姥姥居然用治眼睛的柳芽茶汤炖豆腐给我吃。姥姥说,怕是我的气管炎又犯了,半夜老是咳,吵得她睡不着。她说,这个东西最润肺的,让我快快趁热吃下。陈了一夏一秋的柳芽,泡起汤来又浓又涩,柳芽茶汤炖豆腐,样子要多丑有多丑,比掺了麦麸的菜团子还要丑。我的“狗鼻子”彻底失灵了,我闻不到豆腐的香,只凭着碗里中药汤一般的颜色判断出它的苦。
      我拒绝吃下姥姥的柳芽茶汤炖豆腐。姥姥不许我去上学,要上学,先喝汤吃豆腐。姥姥的眼睛睁得很开,她不吃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又一片白色的云雾。
      雪花又飘起来。整个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弹棉花的机器,雪絮突突突地地向着村庄、原野倾倒下来。这样的雪,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
      水瓮里的水成了整个的冰坨,水瓢也给冰封住。没有谁敢在这样的天气到井上去挑水,整个村子都断水了。好在柴火还是有的,从雪毡下面掏出的干树叶、谷茬,表面有些潮润,但内里是干透了的,不好点火,燃起来却还带劲儿。
      姥姥的水加工厂开张了。我们用面盆子去院里舀雪,挑拣着雪层中间那些洁白干净的,倒进大锅里,烧柴,加热。雪化了,是微微浑浊的水,再舀回盆里放上一阵子,慢慢便清澈了,盆底却积着厚厚的一层黄泥。在姥姥的指挥下,我们一老一少在院子里开出了几条雪道,通向柴垛、茅厕、鸡窝,并连接巷子里我上学的路。
      学校是风雪无阻开放的。我咳着,有几天早晨起来额头烫烫的,但姥姥依然目送我去读书。课间,姥姥颠着小脚跑来,端着一茶缸雪水柳芽茶汤炖豆腐。盛着茶汤炖豆腐的茶缸,是包了一层又一层毛巾的,最外一层,还包上了姥姥的毛蓝头巾。不围头巾的姥姥,裸露着一头白花花的头发,风一吹,肥大的挽裆裤鼓荡起来,整个人显得更瘦更小。
      姥姥跟老师是一伙儿的,他们串通好,逼着我在那里吃下那一茶缸在姥姥看来是治病的神药。又瘦又小的姥姥在村子里有极好的人缘,人们跟我一样,惧怕她那双被白色的云彩遮蔽的眼睛。要是姥姥的眼睛早一天被柳芽茶汤的热气熏蒸好了,那该多好。也许,那样,老师就不必顺着姥姥,跟她一起逼迫我吃下比中药还难以下咽的茶汤炖豆腐。老师怕姥姥,我怕老师,姥姥拿我没办法,老师却不用半点力气就平白让我服服帖帖,姥姥很好地利用了这种关系。
      卖豆腐的梆子声,依然在每个早晨响起。每天上午的课间,我依然要喝下一茶缸子柳芽茶汤煮豆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直到鸡窝、茅厕、屋顶上的雪被风舔舐干净,整个村庄又裸露在冬天的眼睛里。
      那年,在柳芽茶汤炖豆腐的滋养下,我的气管炎竟大好了。甚至多少年没有再犯。我刚刚大学毕业,一个人到外地生活,那会儿还时兴写信。我给父母和姥姥写信,每次都告诉他们,一切安好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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