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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河对岸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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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对岸
                                     徐淑红
      我帮着母亲把余下的衣服洗完,提着衣桶赶紧回到父母家中,才知道原来刚才女儿和同学到河边并不是去看我们或者催促我们,而是父亲带着他们到河对岸扳甘蔗去了。
      河对岸对于我来说,是个陌生之地,其陌生程度比之女儿及其同学也差不了多少。我家菜地原来不是在这里的,在五棵树那,外婆家和叔叔伯伯们的菜地也都没有在这里的,大都在五棵树或者去五棵树路上,或者五棵树对面的低处。因此,小河边是我经常来的地方,是我儿时的乐园,但河对岸对于我却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我家屋后的邻居家菜地就在这里,经常在河边看到她家人去河对岸摘菜什么的,我和她家相隔那么近,但却甚少来往,如隔着一条河,虽然这河其实很小——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甚至在我成年以后,这河在我的眼中都是宽阔的,也一直被我作为一种骄傲对同样来自乡村但村里的河窄得如同沟的老公讲起,直到父母退休后再次回到故乡,我回去探望,才惊讶地发现这河原来如此小——但我只能在小河这边张望和想像他们的种种,其实我也知道,河对岸也不过是些菜地,菜地不就是青菜萝卜辣椒以及豆荚南瓜丝瓜要架藤嘛,还有就是甘蔗,和我家我亲戚家菜地并无二致,只是有个特点好像因为是河边比较适合种甘蔗,河对岸的甘蔗地特别多。父母回到故乡后,和伯母到过一次河对岸,说是我家还有她家菜地,也是扳甘蔗,当然也有辣椒什么的,看着我惊讶的神情,伯母告诉我菜地重新分了,可我的惊讶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我如同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这并非久违,事实上我虽然在故乡生活了几十年——19岁之前除了外出求学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19岁之后参加工作了也还是会经常来到这里,后来父母把家搬到县城,我也在异乡结婚成家后才来得少了——但到这里我记忆中好像还是第一次,因此我小心翼翼,如走迷宫,东张西望,如一个孩子那么好奇地张望四周的一切。
      他们是从桥上去的河对岸,而我和母亲当时正蹲在这桥下几块临时搭起来的石板上。我说家里有洗衣机有水池,你干嘛到这里来洗衣服啊,母亲说河边洗衣服清爽,洗了的衣服放水里一“摆”(土话,漂的意思)就干净了,蹲着不难受吗?有凳子啊,果然,母亲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小时候看到过老人端凳子到河边洗衣,没想到母亲现在也如此了。可是现在这河里水都抽干了呀,我刚说完,旁边的妇女就说话了——大概是嫁来的女子,她很亲热地称我母亲为大妈,我不认识——这里水好,又晒不到太阳淋不到雨,我一看确实这里的水虽很浅,但十分清澈。可是这从岸边下到码头边就有高台阶,再到这桥洞里要踩过几块高低不平的石头,我都小心翼翼,何况七十岁的母亲,回去时,我帮着母亲提桶子还扶了她一把,她才上得岸来。
      我说开始我们路过这里,没看到你啊,母亲说我也看到了一辆小车从这经过,没想到是你们呢。我们回家一般是走另条路的,因那路上有车在装货,有人告诉我们可以从河边直接开车到我家,就从这里绕了。从公路上一拐进来就看到了河,河水竟然干涸得见底了,把我吓一跳,不过马上看到河对岸在修河坝。车子开到这河边时,我想起父亲说母亲在这洗衣,特意望了下,被抽干水的河边空空荡荡。到家问起父亲说可能在桥洞下面,我坐了会没等到母亲,就急步赶了过来,远远地,果然看到桥下面有几个人影,走近一些,看见花白的头发,喊了一声妈妈,母亲惊喜地抬起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河坝,如修水库的防洪坝一般,远远地看到用了许多白色的坚硬的石块。河对岸并没有多高,应该不会有倒塌的可能,印象中似乎也没有过,对岸的菜地倒是因为靠近河边,在干旱时可以比其他地块更方便地取到水,幼时的我曾看见过好几次,河对岸斜斜地摆着那古老的水车,有至少两个成年男子站在上面踩踏着,两边的木头轮子滚动着,咔嚓咔嚓地响着,河水就逆着“水往低处流”的趋势,从他们的脚下流到了他们的头顶上,然后往对岸的田地里流去。但记得有年涨洪水时,这里成了汪洋一片,只不过我那时只顾为这小河变成大河的壮观而惊叹兴奋了,再则河对岸那时也没有我家的田地。
      想起来了,我们河这边原来就有用石头做的河坝,我在下面的石头缝隙里看到过刚出生的绿色蜻蜓,那绿鲜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上边部分比河边还要高出一截,宽阔的水泥面,我们可以坐在上面玩石子棋。忽然想起了曾祖母,因为叔叔婶婶吵架,她带着小堂弟又去帮他们到晒谷场赶鸡和麻雀,不小心朝后跌了一跤,后来就去世了,据说当时就倒在这河坝上面——平时她经常坐在这里休息的。河坝是建在两个河码头之间的,那时我们是经常在这最上游(或者是最下游?)的河边洗衣,但要洗澡游泳的话女性却要到下面一段河里,也就是河坝另头的河。那是靠近叔叔家的河边,我们称之为女人港,就是女性夏天洗澡游泳之地,这上面的河边我们称之为男人港,男人洗澡游泳之地。我童年时每个夏季的傍晚几乎都是在女人港度过的,可惜一直没学会游泳,只会用脸盆扑两下,七月半那天,呆在水里暖洋洋的,一起来就感觉到了秋天的寒意。我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在男人港里洗澡的,都会游泳,据说小哥原来不会游泳,被大哥等人趁他不备扔到河里,他死命挣扎,从此就学会了游泳。小河从公路桥那一直流下,这样的河边码头也还有好几个,那几个我就很少去了,也一直感到有些神秘,总觉得那里的河码头还有那里的人家和我们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记得以前河面在公路这边时很宽阔,公路桥也很高大,两边还有高大的桥墩,要下到河边有一个很陡的坡,以前堂弟开车从那回去总有些胆战心惊的。可是刚才我们开车过来,却只看到前方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桥,拐进来也几乎没有什么坡度,据说是修路时被打平了。河边确如告知我这条路线的人所说,修了水泥路,但是很窄小,只可通一车,而最令我惊异的是,这路几乎就到了河边,记忆中的河边码头到路边还有很宽的一片空地,村里人还在那用麻垫(一种竹制的晒谷用具)晒谷呢,曾祖母就在那帮叔叔家晒谷,赶鸡和麻雀。
      公路另侧有个神秘的地方。小小的房子,进去就看到几个高悬的木架,就一根长木头顶上绑了块石头,之所以悬着,是因为石头套在一个绳套里,下面对应几个圆形的坑,里面放入谷物,把绳套解下,这几个木架就像鸡啄食一样,低头往坑里一下一下地锤打,不过和鸡啄食只顾低头不一样,它们低头往坑里扑一下又往上昂一下头,再又低头,就这样循环往复。那样子也有点像人,像几个人在那表演呆板的滑稽戏。听说有人在这加工谷物时,可能是困了还是怎么着了,谷已经成米了,就应该收拾了,可他忘记把这木架子套在绳套上,就直接去搬运坑里的米,结果木架子绑着石块打了下来——好像是说伯母的父亲就这样去世的。儿时的我一直惊奇这几个木架子,怎么像人一样低头仰头,而且在这伏仰之间,就把那金灿灿的稻谷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可是你说他像人吧,怎么遇上有人忘了给他套套子他就不知自己停住,而要打下来把人打死呢?听到这件事之后,我就觉得猛一进这无人的粗糙小房子,光线昏暗中,这几根木架子更像一个个人影了,那从屋顶悬垂而下的绳套简直像上吊的绳套,有点吓人。当然我很快因为年龄增长,也因为大人和兄长们的指点,明白了原因所在,这一切都是因为外面那个巨大的水车,它不停地转动着,和它相连的一根带有挡板的轴子也随之转动,轴子与这几根木架又相连,当轴子上的挡板转到压住木架底部时,木架子就仰头,挡板转开时,木架子就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下落,锤打在圆坑里。虽然明白了,还是觉得挺神奇的。这里我去得很少,印象中去了就是听哗哗的水声和那木架子粗重的起落声,还有看那圆形石坑里的谷或者米,对外面的水车惊奇之后倒没有太在意。成年以后一次从工作地返家,遇上几位小学同学,好像是有位同学正好嫁到我隔壁另一位同学家,那时准备订婚,有几位就相约着出去走走,不知谁提议到那里去,说那里风景好,我们直接从公路下到外面的水车边上,有台阶,平缓的水面在这里形成落差,然后下面是巨大的水车,那飞溅的水花有点瀑布的感觉,风景确实不错,同学争着在那里拍照,我也暗自惊叹故乡还有这样一处美景。没有人进到房子里面去,或者进去了也根本没印象。
      那里实际上就是个原始的大米加工厂,我们称之为“锤(我们的音是咚)米队”,它利用的水资源是天然的公共的,因此也是免费的,没有人看管,谁想用自己去用就是。但就在我小的时候,在村子靠近马路一块比较中心的地段就建了一个“机米厂”,那里是机器加工,声音也很大,但那声音是机器的轰鸣声,它们在那时对我们显得更神奇,记忆中机米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转动的圆盘,而且不只有白花花的大米,还有沁人心脾的浓重的芝麻和香油味。因此,这“锤米队”很早就开始被冷落了,当然偶然还是会有舍不得花钱的乡亲会去,机米厂机出的米又快又干净,但却是要收费的,它要使用机器要用电还要有人管理。我那次和同学去时应该已经被完全废弃了,我们那次只是去看风景。这次从这里经过时,那座原本高大的大桥不见了,眼前只一座不注意都不会看到的小桥,“锤米队”和水车我没看到,不知还在不在。距此桥大约一公里左右还有一座大桥,那座桥再过去几百米就到了邻县的一个村庄。那座桥更高大,离水面更高,村里的男孩子们都以敢到那座桥上跳进河面为荣,当然也听说出过不幸的事,但是我前些年乘车经过那里时,也只看到公路上一座不起眼的小桥。
      我去河边找母亲时,姿势是接近奔跑的,因此感觉没几步到了河边,我想可能是这姿势的原因。和母亲提了衣物一块回家时,我特意仔细打量了路过的每一处。我发现几乎一切都在改变,那些熟悉的房屋,路段,院子,围墙等等,全没有了,想起三子家,抬头一看,一幢崭新气派的楼房,那发着光的瓷砖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都在消失,只在我的记忆中残存遗迹,如果再不记下来,在我的记忆中也会消失,那时就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路上经过两口池塘,分别在道路两边,整个村子中好像就这两口池塘,少时的日记作文中曾把它们比做村里的两只眼睛,听大人说池塘的作用一为排水二为防火取水用。有进口有进口,出口通往远处的田地里,按理有水的流动,并不是完全的死水,但由于沟渠的经常堵塞及缺少人员管理吧,除了偶尔的涨水时节,这里的水会有大的变化,大部分时间池塘的水都是绿色的,那种不流动的水常有的绿,青苔遍布。不过儿时的我们对此并不以为意,尤其是夏天时我们经常会到这池塘边来玩,除了在池塘边的道路上奔跑外,因为蜻蜓尤其是红蜻蜓很喜欢这里,我们就经常到这里来找它们。记得有次我在塘边一户人家院子边焦急地守候,手里拿着根竹竿,一看到那红色的蜻蜓飞过,我就赶紧挥动竹竿,或者等它停在不远处的枝杈上,我悄悄地伸出竹竿——我不知道最后我有没有捉到那只红蜻蜓,捉到后又怎么处置它的,只是当年那份焦急的守候一直记忆犹新。蜻蜓是我们童年最好的玩伴之一,我们通常是活捉它们,竹竿上面应该有个网状的粘性物,用它们来粘蜻蜓还有知了,但最后都会把它们给弄死,并且还把它们的尸体拆成几段,扔在地上,然后就趴在地上看蚂蚁们怎么搬运它们,虽然蜻蜓是益虫,但我们似乎对蚂蚁更有感情,踩死一只蚂蚁很容易我们却很少做这事,相反经常帮它们,把蜻蜓弄死给它们做食物,还弄些饭粒给它们,看它们搬不动还会替它们着急,并且帮上一把。知道蜻蜓是益虫后,我们好像很少把它弄死了,而是把它捉来放进蚊帐,帮我们消灭残存在帐中的蚊子,我们以为它也会很高兴,它不是专门吃蚊子的吗?但结果放进蚊帐的蜻蜓最后却无缘无故地都死去了,为此我们还有些伤心,我们也似乎明白了,蜻蜓虽然喜欢吃蚊子,可它们更喜欢自由的天空。我最喜欢红蜻蜓,那种火热的红色和娇小的个头,都让年幼的我特别着迷,初中时听到小虎队的《红蜻蜓》时泪流满面,几十年后的今天,每到夏季看到眼前闪过那红色的蜻蜓时,我就会想起我的童年,想起在这池塘边度过的岁月。池塘边那时还有些树和灌木,有种树的树叶对于夏季我们很容易生的夏疮有特效,摘下来贴敷即可。池塘里还有游泳的鸭子,我家养过一两年鸭子,它们在池塘里游泳归来后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少几只,母亲拉上我们去池塘边,可望着池塘里欢快游泳的成群鸭子,真的很难辨认,后来母亲仿照养小鸡的做法,给小鸭们做上各种记号,可鸭子还是一天天地减少,最后只有几只白鸭子长大了做了我们的盘中餐。池塘边生长着我们童年的快乐,但在它旁边的一间老屋子里,却有一个老人孤独地死去,几天后才被人发现。据说她在屋子里不能动已经很多天,还曾经一人爬到池塘边来喝那绿绿的水。那间老屋子里原来有很多人,挺热闹的,不知怎么地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儿孙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盖了新房子。几年前回来就觉得池塘变小了,这次看到其中一口已经被填平,上面一幢崭新的楼房正在建设当中。
      我跟父亲说车子经过河边时没看到母亲,父亲说了可能在桥那边我们没看到,后面还说了句“也可能去掐谷里(音)洗了”。“掐谷里”指的是村里另一条河,不,严格地说应该是条小溪,它比我们通常说的河(我们称之为“港”)狭窄多了,但也因为水面狭窄,溪流两边都修有洗衣码头,洗衣时村妇的对谈和此起彼伏的棒槌槌衣声,让这里似乎更热闹。我们家到这儿和到河边距离其实差不多,但我们却很少到这儿来洗衣,我只跟母亲来过数得着的几次,应该都是捉鱼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把河水抽干了或者春夏涨水这边水先退。我家屋后的邻居却一般都是到这里洗衣,真是有点奇怪的事,其实距离差不了什么,但就如同划了条线似的,而且他们家的菜地多在河对岸,洗衣却都到“掐谷里”。据说这里的水最后流入另一条叫做“镇呢(音)”的水流,我看过,它在稻田阡陌之间流过,比田地间的沟渠宽多了,比“掐谷里”水面也稍宽,但显然比河还是窄多了,它的作用其实和沟渠类似,沿路灌溉经过的农田。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村里的另一条水系,小河主要在村前流过,半抱村庄,“镇呢(音)”这条水系包括“掐谷里”在村后或者说是另一侧半抱着村庄,这样我们的村庄其实整个都在水的怀抱中。我们村的水好是出了名的,我原来不是很觉得,以为江南都这样吧,至少在故乡那一带都应该是这样的,就在前几年,听到邻村支书说起干旱,要到我们村去借水引水呢。
      就在那座与邻县相接,村里男孩以到那里跳水为豪的大桥附近,我年幼时就听说过有个叫做“火石坝”的神秘地方,我一直没有见到过,只听男孩子和兄长们说起过,他们好像到那去玩过水,我不会游泳,又是女孩子,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们在大桥上跳水,“火石坝”则连望都没望见过。只一次去那附近的姑姑家,抄小路,看到一条有点坡度的宽宽的河坝时,听人好像说到这个名称,有水流从那宽坝上流下,虽也有点新鲜,但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心里还有点惋惜那坡度低了些,如果再高些陡些,就能形成壮观的瀑布了。参加工作后,在关于我市旅游资源的资料中,看到一个叫做古石坝的地名,地点就在我们秧畈村,建于明代的水利建筑,我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但我确定儿时听到村人谈起的“火石坝”就是这资料中的“古石坝”,竟然还是古迹,“石坝建成500多年来,使众埠秧畈等地大面积农田受益,对该地区的农业生产起了重要作用。”而且“明代时就有专门人员管理,那时设陂长3人,陂甲11人,在西副坝的西端建有房屋,以便管理。这种制度一直保留下来,现在古石坝常驻管理人员6名,主要负责石坝的日常维修和灌溉事宜。”看资料中图片有点和幼时看到的那个坝有点相似,但似乎没有那么宽,更没看到什么管理人员啊,哪天一定找机会去探访个究竟。
      可即便是我们村被水环抱着,有如此好的水资源,又从明代开始就有如此好的水利设施,也才有了秧苗盛开的“秧畈”,却也有缺水之时。我看到过河对岸的水车在人们脚下焦躁地转动,炎炎夏夜的田野上,散布着守候放水的人们,甚至传来争吵打斗的声音。后来为了更好地解决灌溉问题,村里从上面争取资金,修建了我们称之为“天排(音)”的水利设施,从河里抽水,抽水处我很早就看到过,那水池很深很深,让平时互吹游泳本领的男孩子们也不敢造次,原来只有简单的粗糙的沟渠与之相连,灌溉面积极其有限,现在有了这长长的高高的渠道,河水欢快地方便地流向田野各处甚至是邻村,那渠长长的高高的,横亘在田野半空,真的如一道天桥一道彩虹,称为“天排”真是很贴切,我不知此水利设施真实名称,只听村人音而作此名。此后为放水争吵打斗的声音就少多了,真是“天排”!
      再次回到那座与邻县相接,村里男孩以到那里跳水为豪的大桥,桥下的河水流啊流,就流到了北坡。
北坡在我眼里是个神秘而美好的地方。一段长长的坡,实际也不是坡,比平地高出一截的一段平路而已,路面不宽,可过人亦可过土车,两边是笔直苍翠的树木,走在其中有在小树林中漫步的感觉。故乡有一望无际的稻田,有静默的远山近林,但似乎只有这儿,路面如此平坦两边的树木如此整齐,这样一种整齐的疏朗让我感觉惬意而有些稀奇。这段坡下面是块面积不小的平地,上面长满青草,我随小学同学来放过牛,这里有很多牛,简直有点像个牧场,因为这里水草丰美。我在同学帮助下,小心翼翼而略带兴奋地第一次爬上了牛背,这才发现一直让我羡慕不已,牧童们在上面躺坐立做出各种姿势的牛背,原来如此不美妙,一点不平坦,到处是牛骨头,凹凸不平,我坐在上面,老担心会摔下来,牛走动时就更提心吊胆了,即使是缓慢地移动脚步吃草,这样捱了不多时,我就嚷着让同学扶我下来,从此不再提骑牛的事。草地的另一头就是从那桥下流过来的河水,坐在河边草地上,凝望宽阔的河面,在桥那儿时还要走几百米才到邻村,河水流到此处时,对岸就是邻县的那个村庄了。那个村庄出了个著名的领导人,但我们村并不以为意,因为山水纠纷的事,多年来互相仇视,还发生过激烈的械斗,甚至我幼时在那座已经被打平不起眼的出村大桥上,也曾与一帮小孩子与邻村一帮孩子互扔沙石,直到他们来了一位大人,我们才一轰而散。但是在这里,在这水草丰美的河两岸,我们变得友好,互相凝望,有时还会对话。坡的两边都是平地,靠河的这边主要是草地,也有人开荒种了花生什么的,坡的另一边靠近稻田,也有些空地,多被人开垦成菜地,母亲曾带我来这里收过芝麻。事实上这里我来得很少,以上几乎就是我全部的记忆。虽然来得少,但美好的印象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在我离开故乡以后这印象反而变得越深,而也因为来得少,那份神秘感也一直留在心里。前年的五一节,带着女儿回去看望父母,吃过中饭,我带女儿出去逛,走着走着就去了北坡,一路述说着,坡上大体没变,只是道路两边多了杂草,坡下却有些面目全非,也是草地,但却不再是那种平坦的草地,而是灌木和杂草丛生,多有人头高,遮挡视线挡住道路,我和女儿曾试图走过去,去到那宽阔的河水旁边,走了一会还是停下了脚步,不敢前往。这是一片荒凉的草木啊,估计很少有人踏足此地,我不禁有些伤感,但同时也想到,如果换个角度来说,对于这些草和木来说,也许未免不是件幸事,你看他们,长得多繁盛啊,“杂花生树”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来,赶紧取手机拍了几张,虽然只能拍出片段。从父母家出来时,在村中小路上看到路边有草,我感叹走的人少了清理的人也少了,女儿却兴奋地说看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现在想来,那段高出两边平地的那段路更像是堤坝,从靠近河水还有平坦草地来推断也应该就是修筑在河边的。事实上“北坡”也是我从村里口音中的一个推断,村里人的称呼似乎是北边,但这里从方位来讲根本不是村庄的北部,甚至偏向南方,再次默念那个熟悉却一直无法写出的称呼,寻找接近的音,“摆跟呢”,或者是“坝那里”的转音?
      故乡有一望无际的稻田,也有静默的远山近林。我想故乡的烙印和母体差不多,虽然过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奇异美丽的风景,那大片大片的青青的禾苗和这秧苗之海尽头的远山一直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我的村庄秧苗盛开,但山也是不可缺少的。东山西山虽然我都没去过,只听叔叔伯伯们说起过,他们都去砍过柴,大哥曾随着去过一次,挑了一担柴回来,肩膀都肿了,却还在我们面前炫耀,也确实让我羡慕,东山西山对我而言也是神秘的。但最神秘的恐怕是那真正的田野尽头的芙蓉峰了。它在村子的西边,我家正好也在村子的西边靠近田野的地方,我在院子里,抬眼就可看到它,但它是在我视野的尽头,在天边,在云端。它是我在故乡看到的最远最高的山,村里好像也没有人攀上去过,或者我没有听到有人说起过。小学时同学去那传说中的樟古岩洞挑柴,有年暑假父亲带哥哥弟弟们翻山去樟古岩洞,据说就是从芙蓉峰翻过去的,但后来又说只是它旁边的一座山峰。参加工作时我来到了本市最高的一座大山脚下,才知道这座在我眼里最远最高的山海拔其实并不高,地图上甚至没有它的名字。其实它的名字也不一定是“芙蓉峰”,这只是我根据方言的一种猜测,再次寻找更接近的音,“无檐峰”,或许是无极限的意思?每次回到故乡,我看到,它仍然在天边在云端。
      还有一座远山,也很神秘。它并不高,甚至也许不能被称为山,它只是平坦田野的一个突起。是的,它是一个突起,一个突兀,在一大片青青的禾苗中间,出现了一个它,全是石头,灰色的石头,垒成山的形式。我和同学尝试着攀上去过,几乎没有路,全是石头,在同学的帮助下才得以上去,好在不高,在它的最顶端,又突起几块不规则的石块围成一个敞开的空间或者说一个洞。我没能再攀到这石块上去,听爬上去俯身往里面看了的同学说,那里面有个红的绿的盖子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我很遗憾没能看到,可看到了的同学也不知是什么,好像是植物却从未见过,这加深了我们的神秘感。红盖子,绿盖子,那到底是什么呢?每次眺望田野看到这座突起的石山时,我就会想起这个,甚至想起那时曾经有过的一个小小心愿,就是再攀上去,把那红盖子绿盖子的真相弄清楚,还隐隐地有种希望,希望还有别的什么神奇的发现。
      近处的山我最熟悉的应该是那座虎形山。村里人称它为“火石地”,也有称“老虎山”的,它的形状酷似一头猛虎,趴在那儿,或者是侧转头望着我们。我对它印象深刻,不只因为在院子里眺望田野时抬眼就可看到它,更因为它是我在家时每日晨跑的终点。我的晨跑从大约十岁左右开始,在结婚生孩子以后才中止。我每天从家里跑到这座山的脚下,就折转身跑回家,往返大约一公里左右,记得有次过年时还去跑了。通往这座山的是条机耕大道,坑坑洼洼,很不平坦,下雨后更是泥泞不堪,所以我跑步的速度通常都不快,但我非常享受在这里跑步的过程。春天的时候闻着新翻泥土的芬芳,看那鲜嫩的还在秧田里簇拥着的嫩绿色禾苗,到夏天就满目都是那有些苍翠的青青禾苗之海了,秋天则是金黄色的稻浪在风中起伏,冬天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旷安宁,有时会有层薄霜,远远看过去疑是雪花天使来过了人间。很早的时候稻田在冬天也并不空旷,田里都种满了我们称之为红花草的植物,当然它开花还是要到春天,农田还没开始耕耘之时,稻田里开满那种紫色的小花,早早地告诉我们春天来了,耕田之后它们就被翻到泥土下面去了,种过红花草的田地土壤会变得更加肥沃,长大以后才知道它有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做紫云英。我在到达虎形山折转身回头跑时,经常会在那里看到另一种花,红色的,中间的花蕊细长,且从花朵里面伸出头,比花朵高出一截,而且只有光秃秃的鲜红的花,没有叶子,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只是记得在我到达终点和转身回跑时,经常看到它向着我微笑,记得那样的早晨已经开始能些凉意了,而它却开得兀自灿烂。多年以后,一次朋友陪我在一处山地游玩,路边不经意地看到了这种花,朋友先注意到,说她们那称为“打碗花”,意思是说看到它回去就会打破碗,而她的外甥女却一脸不屑地告诉她说,这叫做彼岸花。天,这竟然是彼岸花,这个我几十年前就见到却一直不知其名的花,竟然就是在文字和网络中经常见到的“彼岸花”?
      这座山实际也是座石山,不过它上面长满了树,不到近前看不到什么石头。在山的另一面,紧挨着它,就建有一个石灰厂。我跑步到达的终点再过去一点,就是它的大门,里面用围墙围成了一个很大的长方形院子,里面有几排平房,还有幢二层小楼。别说小楼,就是那几排平房,也让我们村里人羡慕不已,这可是单位宿舍,是吃公家饭的单位人才有资格住的。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清楚,我走进去时这里已经破败了,房子仍旧在,只是曾经在这里工作居住的人员都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永远的谜。现在想来这里之所以很早就有条机耕大道可能也与这个石灰厂有关吧。这座山上有什么呢,我只上去过一次,大约是高中时,在一帮曾经的小伙伴,还有同学的弟弟们带领着,爬上了这座山,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山上竟然很平坦。山的最高处,就是“虎头”那,也就是我跑步终点靠近道路边的那边,我们往那里进军时,才发现其中的曲折和艰险,有的地方简直可以说是绝壁。我没有想到这座山上有那么平坦的一块地,也没想到它也有这么艰难曲折的道路,有那么多我们不曾了解的植物和岩石。
      山下的石灰厂还在,但只是个遗迹了,人去楼空,可就在它的大门口边上,却新建了幢挺洋气的新楼房,谁把家安在这呢?这里离村子有一里多路,跑步不觉得长,但作为居住的间隔实在有点远。在它的对面,建了个大棚,难道素来种粮为主的村里也像城郊很多村那样种起了大棚蔬菜吗?我有次回家看到,好奇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有用来养殖泥鳅的,旁边还搭了个棚屋用于居住。我回到了机耕大道上,我跑步的终点当然不是这条道路的终点。经过虎形山,经过石灰厂,还在向前延伸,这时我看到了收割后的空旷田野,还有北坡那片整齐的树林,我有些沉醉,有些恍惚。有点意外的是,朝前延伸的道路这边,也就是石灰厂围墙的这边围了一堆人,我走上前,竟然有儿时的同学,我一时竟然忘记了姓名,还有好几位,他们应该也都认识我,我们没有称呼,直接就对话。原来他们在修稻田边的排水沟,脚下的路铺了层灰色的粉料,变得平坦多了,颜色看上去也挺新鲜,像是铺上去不久,同学说是他向村里要求修的,他承包了前面的一个水库,这路直接修到了水库边上,要是能够修水泥路就更好了。说起大棚的误会,同学和几位乡亲都说,我们这种蔬菜还不好嘛,我说交通不太便吧,他们指着道路另侧的稻田给我看,这一大片稻田直接通到了公路边上的,我笑笑说,都种菜粮食怎么办,他们说现在种田不如种菜收益高,有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吗?就在他们在修的田沟边上,我看到了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样子看上去也很新。我参加工作后接触到一些历史资料才知道村里有过一场在县志上有记载的战斗,但我们是白军驻扎地,红军从邻县攻入的故事我是儿时就听说了的。我记得在出村那座桥附近有座革命烈士纪念塔,那斑驳的颜色就足以令人起敬,小学时好像还去祭扫过。同学说那座塔就在公路旁边,本来就塌了半边,修路时早就拆除了,这次争取资金修了这座纪念碑。说起红军,我想起了另一座山,就在前面,和石灰厂相距不到百米。那是真正的石山,其实我有记忆以来那座山才是真正地用于开采石灰的,那时还在开采,每次放炮时都会用喇叭放话让村里人不要从下面经过。那座山的内方还有个叫做马石岩的溶洞,小时候我和同学打着火把进去过,有同学说看到了石桌石凳还有石碗,我个小胆子也小,没有进到最里面,但也看到了一眼,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感觉很惊艳。据说红军曾在里面躲藏过,躲过了敌人的追捕。到这个溶洞要经过一个树林,就在石灰山旁边,我幼时曾和大人到过这里扫落叶回去当柴火烧,那林子简直密不透风,外面阳光灿烂一进去就一点阳光也见不到了,地上的落叶厚厚一层,把我们高坏了,但那时有人守山的,连这落叶也是不能扫的,我们很担心被守山的人发现。后来树就稀疏了,前些年曾带女儿去过,本是想进溶洞的,正是夏季,草木繁盛之极,溶洞口也不易到达,只好作罢,林子又密了起来,不过灌木杂草更盛。
      离我家最近的有座山,因为是平山,称林子也许更贴切吧。树木并不多,但听村人讲也曾有过豺狗出没,据说那豺狗和家狗样子很相似。我记得有过一种树,高大,苍老,枝杈多,苍老粗大的树干上面长满了另一种树的叶子,那叶子翠绿鲜嫩,一位儿时好友爬上去不知干什么,不小心摔了下来,拄拐拄了很长时间。父亲手上曾生过一种疔疮,医院没办法,好在家附近有个草药医生,他采制的草药很有效,有次用完药去告知他时,天已经黑了,他就走去这山上,一会儿功夫就采来马上制取好给父亲用,敢情这山上有这种神奇的草药,抑或是因为这山距村子比较近。高中毕业时,与朋友去附近山上野炊,经过这山,竟然看到了几个头骨,有点吓人,想起这山大概也是早夭的孩子的栖身之地,早夭的孩子是不用棺木的,我看过一个只用土箕装了掩埋在这片山林中。
      我们野炊时只想着就近和随意,但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个似乎从没到过的地方。那儿树木茂密,还有泉水叮咚,和同学随意坐在草地上聊天,我不由得跟他们讲起母亲幼时的一个故事来,这也是母亲在我年幼时讲给我们听的,她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山间小溪,清冽的山泉水里,有螃蟹还有鱼虾,母亲抓了来就吃,同学大笑,说没听说过生吃鱼的,更看不出朴实寡言的母亲会有此“惊人”之举。
      即使在这近林中,也依然有我没到过或者感觉没到过的神秘之地,就像河对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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