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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记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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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记

邓世太



知识改变命运。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被知识改变,还是被命运作弄。

细数求学过程,曲折而辛酸。

眼看我到了读书的年龄,祖母召集二爹、三爹商议:二毛、闷子、光毛这3个伢,都该上学了,让他们去读书吧。不能再耽误了!

泼河水库开始蓄水后,先祖自明朝正德二年(1507)自湖北迁居光山的邓围孜,逐渐沉入水底。大多数宗亲按照政府的安置,鸟散到外地落户。因不堪忍受坐地户的欺负,10多户宗亲,返回故土,退守邓小寨,盖房造地,准备过一种守卫祖产,自食其力的日子。

越涨越高的河水,张开它丑陋而粗大的喉咙,渐渐呑噬了邓小寨通往外界的道路。

开春了,平等小佬划着打渔摘菱角的小船,安安稳稳地把我们哥仨送到对面的邓西湾:读书去。

所谓学校,其实只有一间教室,是村民腾出的三间土坯房。一扇门,两个窗户。房顶上几块亮瓦,弥补照明的不足。课桌是用土坯垒的,凳子由学生自己带。就是这样一间房屋,两个班级上课,不同年级的学生背对而坐。20多个学生,一位教师,一块可移动的黑板。该哪个年级的学生认字时,老师把黑板移到学生面对的方向,另外一个班级的学生写字,或者在门口的树林里玩耍。

放学了,我们搬着板凳,涉浅水回家。无边无际的水面,被温暖的秋阳照耀,泛着金子般的光芒。微风轻轻吹拂,一层层铺展开,如梦似幻。双脚站在被浅水淹没的草坪上,脚下软软的,河水温柔,略带暖意。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鲢鱼、鲫鱼、白条,以及叫不出名称的鱼类,在清澈的水底快活地游动,偶有青虾,在水草中穿梭嬉戏……,眼前这一切,对我们构成极大的诱惑。哥仨便用凳子当鱼罩,模仿大人在凳子底下逮鱼。论个头,我们不知是鱼的多少倍,可对这些摇头摆尾的精灵,无论单手还是双手,一个也捉不住。一次又一次次扑空后,裤子湿了,袖子湿了,书本和铅笔不知什么时候滑进水里了,成为游鱼哄抢的对象……正玩得高兴,忽听到一声断喝:放学不回家,在这里玩水,等着挨板子吗!抬头一看,煞气很重的二爹,正虎着脸瞪着我们。

回到家,祖母把我的湿裤子脱下,高高地举起鸡毛掸子,让我光腚站在墙跟,大声呵斥:你想死不是?这水库到处是水,你万一被鱼精带到深水坑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能救你?!看着我委屈地小嘴瘪起来,祖母放下手中的武器,继续审问:你说,以后还玩水不玩?直到我答应不再玩了,才让我盛碗吃饭。

为防止我们玩水,每次放学前,老师在我们仨手心用红墨水做记号,回到家大人检查,如果记号丢失,要么屁股挨板子,要么不让吃晚饭,直到长了记性。

平等小佬忙了,我们过不去水,就失学在家。记不得当时课本的模样,学习的内容是什么。但每天先跟着老师背诵毛主席语录,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书包里,每人一本鲜红的九大《党章》,对上面那些不认识的字,我缠住寄住在我家的汉继大爹,让他教我----哪怕他刚端起饭碗,我也硬要教完字再吃饭。叔叔婶娘们看到我认真的劲头,纷纷夸奖:这伢进字,是读书的料!



邓小寨好,终非久留之地。

不足1平方公里的丘陵地,无论怎么盘整,都不能满足十多户人家的生存。往外,没有道路,进出只能依靠船只摆渡。一旦遇到狂风暴雨或大雪,人出不去,生活必须品进不来,问题相当严重。没有办法,宗亲们只能接受政府的方案,被插花式安置到方圆20公里左右的各生产大队。

罗洼(在《康熙字典》里,这个字是上下结构,上“合”下“水”)大队大余湾村,成为我落脚生根的地方。这个自然村有六十多户人家,分余东、余西两个生产小队。我和祖母被安插进以余姓人为主的东队,母亲一家被安插在以张姓人为主的西队。经过短时间的阵痛和磨合,生活基本就绪后,祖母挣工分,我到距离约一里的张湾上学。

在邓西湾上学,拉开我读书识字的序幕。到张湾上小学,则正式进入学习的轨道。

张湾小学也是在私人房屋的基础上改建的,条件比邓西湾的好一些。有3个教室,都是青砖到顶。有男女分开的公共厕所,老师有独立的办公室。最重要的,是每个年级单独上课,语文和数学,分别由不同的老师讲授。

按照政策规定,我读书期间,免交所有的学杂费。但是,购买教材和作业本的费用,得自己解决。祖母总是不能按时筹齐相关费用,我的教科书,便经常锁在老师的抽屉里。

同学们的书包鼓囊囊的,从家庭往返学校的路上,背在肩上沉甸甸的,相互追逐时,要腾出一只手捂住。我的书包薄如片纸,空荡荡的,往返路上,奔波起来有飞的感觉。坐在教室里,看小伙伴捧着崭新的教科书,嗅着浓浓的墨香,翻阅鲜艳的插图,我心里庠庠的。

没有教科书,学也要上,功课还不能拉下。上课时,我和同桌共读一本书,晚上回到家,把同学写完作业的课本借过来用。

从商店里买回的作业本,剪裁得整整齐齐,怎么看怎么舒服。我没钱买作业本,祖母让我正月十六早起,到别人祖坟把昨晚敬奉祖先用的“固纸灯”收集起来,比照作业本大小,裁整齐,用线缝起来,供我写作业用。小伙伴们的作业,数字写在横格上,汉字写在方格里,毛笔字写在田字格里,整齐美观。我所有的作业,都写在无格的红纸、黄纸、蓝纸、白纸上,见缝插针,老师批改起来很费劲。这样写完的作业本,也舍不得扔,留着练毛笔字。练完毛笔字收集起来,卖给废品站。我的第一位无声老师----《新华字典》,就是将用过的废纸和检拾的废纸集起来,变成钱后请到手的。

那时候,举国上下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可能是一门心思抓革命,生产往往被印刷工人忽略。三年级上学期,我领到的最后一本语文教材,竟然前后两半部分重复,缺少后半部分!开学已经一个多月,我的书费才交上。一直锁在老师抽屉里的书,发到我手里,才发现有问题,无处退,无处换,只能自认倒霉。没办法,我把同学的教材借过来,把后半本教材抄下来……

祖母去世后,我随母亲一起生活。大队在母亲家西侧300米的山凹里,建起一所拥有7个教室的新学校。东、南2个方向,各有两间教室相连,北边3间教室相连,中间一间教室,兼着校长的办公室和做饭的厨房。虽然是新学校,依旧是土坯墙,每间教室有一扇门,两个窗户,室内光线很充足。窗户上没有玻璃,也没有塑料纸,只有几根棍支撑着,像褪光了毛的鸡。正常情况下,教室上课没问题,到了冬天,教室里四处透风,老师找来稻草把子把窗户塞住。同学们伸出手来,轻者皮肤皴裂,重者冻伤累累,手握不住笔。下课了,男同学们在屋檐下站成一排,身子贴着身子,把别人往前推,靠身体贴着身体获取热量,叫“挤油”。女同学们跺脚、小跑或者踢毽子。为了解决取暖问题,有的家长将破搪瓷盆的边沿,用铁丝围起来,上面用铁丝拧个提手,早晨上学时,将半干的湿柴放在盆里点燃,让学生提着往学校赶。湿柴沤出的烟火,借着风势在起伏的丘陵四散缭绕,成为上学道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等走到教室,湿柴烤干,火盆里剩下的炭火,可以维持半天。

操场上,有两块水泥板拼成的乒乓球台。课余时间,大家拿着自制的木板球拍,捉对厮杀。老师中有位姓刘的下乡知青,喜欢拉弧圈,经常让直板快攻的对手俯首称臣。他的高难度动作,成了大家竞相模仿的对象,经细心人慢慢琢磨,把他的技术运用到实战中,大家的水平都有所提高。我们这些小不点,大多数时间当观众,偶尔碰到老师不在,采取“挂号”的方式,竞争上阵,轮流过瘾。盘点起来,乒乓球是我这辈子,惟一能够参与的运动。

大人们说,如果有当兵的机会,第一个就应该让我去。初中毕业前,部队前来招收空军地勤,几位身体条件不错的同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家从来没有经历过体验,不知道怎么验兵,但知道身高、体重是必须验的。两位年轻老师找条扁担,穿过秤鼻子,让大家手抓秤钩,逐个称重。当我手握秤钩,双腿跷起反勾住扁担时,称量的结果只有68市斤!强大的祖国啊,弱小的子民是保护不了你!----那年招走的,是我同班的一位侄子,服役地点在沈阳。

青春这棵树苗,成长过程中,需要诸多营养。但学校能够给予我们的,少之又少。

一天下午,校长去公社开会,我们这群人就像脱缰的野马,在校门口的操场上和教室后面的山坡上,拿着树枝相互追逐。

捉完了“特务”,打完了“仗”,我们躺在教室后的草坪上,看天上飘浮的云絮和自由飞翔的燕子,然后解开衣襟,让温柔的春风轻轻地吹拂炽热的胸膛。

可能是女同学看到我们玩得高兴,有人不禁放开歌喉,唱起山歌助兴。一位调皮的男同学,立即按照节奏,“咚咚咚,锵锵锵,咚锵咚锵咚锵……”地伴奏,后面几个同学跟着起哄:“玩旱船啰——”。

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十分缺乏,每年能看上一场电影,就算奢侈的享受。我们平时所能接触的,就是春节前后听一两次鼓书,跟着玩狮子、耍龙灯和跑旱船的人,一夜转五六个村子。时间长了,一般的旱船曲调能记个八九不离十,但真要上场唱,谁也没干过。

大家你推我搡,没人上去。我站了起来,转身把校长夏天戴的草帽扣在头上,一手拖一条棍子,一手摇着破蒲扇,边走边唱起来:

   “船娘子哎,你是听,

快把小调往前跟……”

刚才唱歌的那位女同学羞得满脸通红,稍微迟疑了一下,双手作撑船状,一摇一晃地走过来:

   “清早起,打开了花园门

喜鹊儿,当头叫几声儿……”

同学们“哄”地一下子全笑了,女同学又是揉心又是打背地抱作一团。但看到我一丝不苟的样子,他们也拿起瓦砾、石块,郑重其事地敲起锣鼓点,相互应和起来,刚才的羞涩一扫而空……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

此前,农村孩子要想走出大山,只有两条路:考大学,参军。掌握这两条路的通行证,在大队支书手上。他同意,盖了章,你就能够顺畅地往下走;他不同意,家长请客送礼你哭爹叫妈求爷爷告奶奶,仍然没用。如今政策好了,只要成绩好,考取就能上。老天有眼,让我赶上了这个好时机,1978年初中毕业,我顺利地考取了泼河高中。

我这辈子,从祖先那里继承的最大一笔遗产,就是贫穷。它始终像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挥不去,赶不走,一直陪伴在我的人生旅途。

拿着学校发放的录取通知书,怀揣着大队支书写的证明,我兴冲冲地跑到泼河高中去报名。

负责报名的毕老师,从报名开始,伸手接的都是钱和笑脸。当我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接到的却是一张盖着鲜红印章、写明我家庭经济状况要求照顾的证明。毕老师瞄了一眼,顺手把证明扔出窗外,很不奈烦地挥着手对我大声嚷:你大队唐支书真聪明,一张破纸就能换回5元学杂费?赶快回去想办法,明天下午报名截止。你不交钱,别人可是拿着钱在后面排队!

毕老师说的是实话,有多少人手里握着钞票,就是跨不进高中的门槛。可这笔钱去哪儿弄?当时,还没有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爹娘靠每天挣工分养活全家7口,每年挣的工分,换不回全家吃的返销粮,哪儿还有多余的钱?仅有巴掌大的一块菜地,种的蔬菜只能维持全家生活,多一点,拿到集市上去卖,就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剩下的,只能依靠几只老母鸡。可家里不足10只母鸡,即使每天不停地生蛋,一年时间,能够攒下多少钱?何况,一家人吃盐也要靠它们。

回到家,正在择菜准备做饭的母亲,看到我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一点精神,问你怎么了?我嗫嚅半天,说:没交钱,老师不让报名。

母亲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半天,仿佛被定格在那时。她在内心深处,一定在掂量这5元钱的份量。停了一会儿,她用手撩一下额前的刘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天上望了望,吩咐我看好锅里的火,换了一双鞋,连忙朝外走去。

我不知道母亲走了多少家,说了多少好话,从哪几家借来了钱。反正当天晚上,她很晚才到家。手里拎着的,是一袋毛票和叮当作响的硬币。我数数这些带着体温的钱,整整5元。

第二天,我早早吃完饭,双手捂着母亲走家串户借来的报名费,快步向学校走去。时值8月底,立秋已过。走在丰收后的田埂上,看着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蜻蜓,在沉甸甸的谷穗上起舞,听小鸟在树枝间鸣叫,脚步格外轻快。那些准备出早工割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在我身后轻声议论:这就是凭本事刚考取的高中生!好像我是从天而降的状元郞!

我把所有的喜悦揣进心里,把别人的议论抛置脑后,以为进了高中,能够学到很多知识。

事实则不然。高中与初中的区别不大:没有图书馆,没有实验室。就连最基本的教师,也是县里把最好的师资抽调去组建二高后,剩下的:要么是工农兵学员,要么是刚高中毕业留校的学生。具备师范毕业资格、教学经验丰富的教师,很少。高一下学期分科,我由文科重点班到理科重点班,教某门主课的工农兵学员,竟然连最基本的概念都不清楚,所谓上课就是把课本内容抄到黑板上,对学生提的问题,采取搪塞、敷衍的态度予以应付。学生的问题得不到正确解答,便在私下里打听他的来历,挖出他父亲当年如何卖掉一头猪请客送礼把他送进“大学”的旧闻,跟踪他邀请女同学到宿舍用香胰子洗脸的“花边”新闻。我透过光鲜的外表,看到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目光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个别人的品德和学识,仅是特例,绝大多数老师,是富有爱心并敬业的。为了提高教学质量,老师们想方设法给学生们“开小灶”:文科组的老师找来诗词名句,刻钢板,写蜡纸,油印给大家,往返学校的路途上背诵。数学和化学组的老师们,通过不同的渠道,找来外地的模拟考试题,或竞赛试卷,安排写字周正的同学誊好后贴到教室外的山墙上,供大家参考。这些内容,刚贴出时,有不少人挤着看热闹,等人潮退去,我便搬着凳子,坐在地下,将它们抄录下来,学过的知识明白了重点,没有学到的等待老师讲解。灰墙、白纸、黑字,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微风拂面,新知入脑,身后的树叶沙沙作响,与偶尔传来的小鸟呢喃相伴,令人神清气爽。现在回想起来这幅画面,心头还涌起阵阵暖意。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深知,能够坐进课堂,对我意味着什么,便加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格外刻苦。下课后,有人到电影院去看电影,有人到街上闲逛,回到教室炫耀口香糖的滋味,我则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写作业。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学校将各年级各门功课前10名学生的成绩红榜公布,高一年级4个班,有2人5门功课同时上榜,我是其中之一。

第二学期起,学校免除我的学杂费。----算起来,上高中报名所交的5元钱,是我这辈子所交的惟一一次学费。

高三住校,周末回家,母亲要为我准备好够一周吃的咸菜。爹娘辛辛苦苦耕种的自留地里,长势最好的蔬菜,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眼看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被别人偷走,面对满地的狼藉,母亲又生气又伤心。一般的村邻,面对这种情况,早就拿着被损坏的证据沿村叫骂。母亲没有这样做,而是自我宽慰:“我种的菜被人偷,证明它比别人家的好。”转身看到在一旁发楞的我,叮嘱道:“你回去好好学习,把书读进肚子里,谁也偷不走!”。

斗大的字识不到一升的母亲,以为肚子不仅能装食物,还能装知识。但她的话,让我明白了,无论种菜还是读书,一定要努力做到最好。从此,我按照母亲的要求,尽最大努力,把书本知识装进脑海里,溶化到血脉中。



1981年参加高考,我没能考入心仪的大学,只跨进中专的门槛。

但作为改革开放后,全村第一个凭本事吃上商品粮的人,亲戚朋友和村邻们,还是为我感到高兴。

高中时曾经幻想,考进大学后,能够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满腹经纶的教授侃侃而谈;在设备齐全的实验室,身穿白大褂,仔细观察、认真记录实验数据,对着显微镜仔细分析图片;与肤色不同的留学生一起,交流彼此的学习心得;周末到体育馆,欣赏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或者置身音乐厅,享受视听大餐……可进入这座有5000年历史的文化名城读书,美丽的大学梦,被现实尖利的锋芒猝然刺破,散落在地面的碎片,如此不堪一击:这所部属中专,刚从文革的噩梦中醒来,正处于百废待举阶段。我所谓的“大学”生活,不过是高中生活的翻版!至于前途,将来毕业后,既不从事高深理论的研究,也不搞科技前沿探索,而是到工厂去搞设计,画图纸,当一名技术员,如此而已!

爹娘给我凑够了路费,保证我求学之路不中断。生活费,就依靠每月18.5元的一等助学金。其中,12元菜票,满足基本生活。剩下的6.5元现金,除用于购买信封、稿纸、邮票、洗漱用品外,余下的零花钱寥寥无几。按照老家的规矩,我已经是出门在外有脸面的人,对于每家亲戚,每月必须写一封信,否则回家后不仅本人就是家长也要被别人非议。为了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我不得不把用过的信封翻一面再使用一次。日常生活中,对于每一分钱,我都抠的死死的:5分钱买1块豆腐乳,夹在掰开的馒头中,要配早、晚两餐饭;晚上下自习回来,实在饿的不行了,拿出早晨剩下的咸菜条,泡点白开水充饥……。为了扩充知识面,星期天和同学一起逛街,我中途溜号到新华书店柜台上去蹭书看。记得1982年冬天,作为书店的最后一名“顾客”,走到街上已经下起鹅毛大雪,摸摸口袋,仅剩5分钱。当时的公交车,有售票员随车来回售票,5分钱坐3站。好不容易挤到公共汽车上,坐到第三站,尽职尽责的售票员让我出示票根,我只好中途下车。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听着脚下的积雪发出“嚯嚯”的声音,想想东汉的王充,在书店读完书回寓所,根本没有公交车,要走的路程,可能比我还远,和他相比,今天我多走几步路,算什么?想到这些,忍不住放开喉咙,对着漫天飞雪,高唱起来,刚才被售票员“驱逐”的不快,被抛到九霄云外……。

毕业留校后,我被分配到图书馆采编部工作。我知道,在学校里系统接受教育的机会,基本没有了。命运关上了一扇门,却打开了一扇窗户。我的工作职责是:馆长把全校各部分负责人提交的书目,确定副本后,由我汇总送到新华书店,并雇三轮车拉回。然后,把所有采购回来的图书,按照《中国图书分类法》进行分类,再抄写卡片。图书分类过程中,我可以简单阅读内容,对自己感兴趣的书籍,下班后在办公室仔细阅读。如果觉得哪本书有收藏价值,下次到新华书店,自己掏钱购回。就这样,我免费阅读了不少渴望阅读的文学作品。学生借阅图书高峰期,我到流通组帮忙,只要学生说出需求,我基本能够很快确定图书所在的位置,或者推荐内容相近的著作。我还不定期为学生开辟图书导读,方便学生获取最新信息,受到广泛欢迎。

由于先天不足,基础薄弱,我深知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为了适应社会的发展,我必须不断用学历证实自己的水平:由大专到本科,再到硕士,沿着学历的台阶,一步步顽强地向上攀登。

1991年春天,我所在的城市,破天荒地面向全社会招考机关工作人员(当时还没有公务员这个称谓)。经过资格审查、笔试、面试、政审、体检等诸多环节,我最后被录取到市政府办公室!在那个研究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年代,由身处社会底层的普通教师,跃升为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社会地位产生多么大的飞跃!

我天真地以为,到了政府机关,我可以像在大学里为学生服务一样,用自己的所学服务于社会公众。可事实远非想象的那样简单:在机关这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中,我只不过是一枚小小的螺丝钉,手中没有任何职权,只有老老实实旋转的份,根本没有说话表态的机会。

我记住书上说的话:社会是一所大学。我悉心观察这所大学里的人生百态,也思考自己的人生。论工作,从来不讲任何条件,领导指向哪打到哪,而且干得干脆利落,让别人挑不出毛病。大年初二,刚带着妻子回娘家,值班室来电话,国务委员后天来检查工作,主管领导让你立即回办公室准备汇报材料,我只能放下饭碗,打车赶到没有暖气的办公室里,面对冰冷的电脑,一个人苦思冥想,怎样表达才能让领导满意,从来不管家人对自己是否满意。某类人国际性节日之前,其中一员自焚,此事引起媒体高度关注。市领导决定成立调查组,由我随队前往,尽快查清真相并形成调查报告。我扔下在幼儿园的孩子,紧随调查组奔赴现场,掌握第一手资料,通过分析,查找证据,分析原因,形成逻辑关系清晰的链条。经17小时马不停蹄的奋战,形成翔实的报告,分别呈送上级报告并向媒体公开真相,让领导松了一口气……诸如此类的活,没人愿意干的时候,往往会落到我头上。用实力证明了水平后,我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成天处于“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状态,弦绷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有点空闲,年轻同事要么啸聚一起猜枚喝酒打牌,相互联络感情,要么想办法拉关系,为仕途晋升创造条件。我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仅凭本事考进机关的人,不属于任何一个老乡群、战友群、校友群……,业余时间回到家,拿起书本,扫除工作中的知识盲点,期待“学好文武艺,贷与帝王家”,万一有朝一日天上掉下一块馅饼,刚好砸到自己头上!

可等到年终评先或者职务晋升时,成绩都是别人的,我永远都是垫底的。现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权力,不是凭借工作成绩或拥有的知识来获得。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上某长宝座;一个开会只会念秘书代写的讲话稿、批示公文出现错别字的人,照样可以当领导;一个分不清李白和陶渊明的人,却领导着全市的教师……。这是对知识的尊敬,还是污辱?

知识给了我力量,也带给我困惑。在机关里,拥有知识,往往成为迂阔的代名词,甚至是同僚冷嘲热讽的对象。为妻子换工作,是每位男人应尽的义务。一位高中毕业的转业军人,轻松地搞定主管领导,顺利地将妻子安排进新组建的银行。拥有硕士学位的我,却要向司机打听领导的家庭住址,为如何到领导家而发愁,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尽管如此,我从不为自己拥有知识而后悔。面对纷繁的世事,是知识,让我始终坚守做人的准则,没有迷失前进的方向,能够保持一颗赤诚坦荡的心,拥有一个健康的身心、灵魂洁净。在职攻读硕士学位期间,为了准备毕业论文和答辩,我三赴受教的大学,慕名拜访了作为哲学家的同乡。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一番直抒胸臆、鞭辟入理的谈话,让我堵塞的毛孔豁然洞开,沉醉官场的美梦猝然觉醒。于是痛下决心,丢弃别人羡慕的金饭碗,辞政从教、改弦更张!

进入大学校园,我不仅要面对来自全国各地莘莘学子那探寻的目光,还要与博士、教授组成的同事谈书论道。这里的一切,向我展示了迥异于官府的色彩,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对我知识的深度和广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从学府考进官府,再从官府应聘到学府,30年时间瞬息而过。往事如白云苍狗,过尽千帆皆不是,惟有真知存心间。是知识,照亮了我生命的旅程,给了我明确的人生方向,校正了我的发展目标。关键时刻,知识解除了我的疑惑,强健了我的精神,给了我心灵的慰藉。

如今,站在三尺讲台上,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全部无偿地传递给我的学生,希望他们不再像我,曾经在黑暗中摸索。业余时间,一边阅读学习,一边记录下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思考。遇到合适的机会,与志同道合者交流探讨,或向学有所长的专家求教。

因为工作机缘,世纪之初,我曾3次前往家中拜访德高望重的中科院院士杨叔子教授,每次谈完工作,杨先生不顾自己极弱的视力,坚持拄拐杖将我送至门口,我下楼时,他还不忘调侃一句:欢迎邓大人再次来访!让我心里暖意顿生。向华中科技大学资深教授涂又光先生请教,面对同一个问题,古人如何表述,外国人怎样解释,老先生信手拈来,让我见识了什么是博古通今,由此体会到拥有知识的幸福。近年来,单位每年暑假都组织外出学习,通过聆听国内知名学者的讲座,增长了知识,洗涤了灵魂。我发现,知识越多的人,内心越丰富,生活越充实,表达越睿智。经过知识光芒的照耀,生命如此透彻,灵魂如此洞达。

人喜名利三春景,我爱知识惟求真。虽然天资愚钝,起点低,条件差,坎坷多,学到的知识有限,但我一心向学的初心不改。期待有一天,经过自己的不断努力,我能够尽情畅饮甘醇的知识琼浆,痛快地呼吸真淳醉人的知识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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