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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屋脊上的鸣唱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透透/文

    这几天,儿子和他父亲一直在捕蝉玩耍。
    他俩把蝉捉住,先看看它们的羽翅,再分辩它们的雌雄,然后聚拢到竹篓里,听它们齐声鸣唱,最后一只一只地放飞。第二天又一只一只地捕捉,依旧那样折腾一番。当然,他们第二天捉到的蝉并不全是第一天放飞的,当中会有新的发现。但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就像自己平时做着很多重复的事情,并不是很懂得它的真正的意义一样,但自得其乐。
    现在,竹篓里将近有二十只蝉了,他们还在捕捉一只雄壮的蝉,刚接近,那蝉猛然振翅,拖着长长的尾音,向屋后的山坳掠去。儿子拿着网兜在后面追赶,他父亲拿着竹篓,不让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我出声,追到后山的一块凹地,父子俩迅速钻入那片橘林中,而我却在林子旁边的一座空宅子前停了下来。
    这一停顿,我看到另一只蝉匍匐在这座屋脊上,老柚子树的枝叶伸过屋脊,恰好有一片绿荫遮在上面。因为我的突然闯入,那蝉鸣的有力的声音顿失,空宅子那种独特的幽深感一下子从四周笼罩过来,让我仿佛突然掉入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中。
    我们村子里共有三座空屋子,都是杨姓人家的,因为平时有村里的亲戚帮忙打理,它们一直保持完好。眼前这座便是其一,它就在我家屋后一个更高的山包上,相距几十米远。几年前主人杨伯过世后,他唯一的儿子杰一直在外谋生没回来,屋子就这样空着了。村里人往来时常经过,对它的空旷早已习惯了,而我只是偶尔回乡,偶然从这里经过或停留,受好奇心驱使,便仔细打量起它来。
    空屋子的门楣上,残余的对联翻卷着,零乱,破碎,字体不再完整,飘逸的笔韵和犀利的笔锋却依稀可见,门窗的木质被风雨长期洗刷,虽已露出那种老朽的灰白色,但仍然散发着一抹浓浓的笔墨气息,始终让人感觉文字是从这间屋子里生长出来的。没有了人声和烟火,这样的季节,风的声音是轻微的,草木的呼吸是隐秘的,只有那蝉鸣才是这座空宅子唯一高昂的声音。而那残缺的门联更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词,蝉声在为它们谱曲鸣唱,只是这歌声因为我的唐突,画了一个休止符。它被我打断后,整座空宅子和周围的事物一道陷入了静谧之中。此时,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所有过去的人和事都需要努力去回忆才能想起,它们清晰而深刻地写在记忆的某个页码里,只要随手翻开,便可以重新阅读。
    这里曾是我儿时所仰慕的书香门第。主人杨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却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古诗词懂得挺多,书法和绘画都十分了得,村里大小红白喜事,都找他写对联,做礼仪。他的儿子杰秉承了父亲的天分,自幼喜爱书法和绘画,他对儿子杰的培养也很用心,村里不论多么粗野的孩子,只要来这里看他教儿子杰写毛笔字或画画,都要安安静静地守着规矩,如果想玩耍,必须等杰做完这些功课。我记得,杰大约七岁左右就会为家里写对联了,堂屋挂的画也全是杰的亲手笔。在我心里,认为杰是当时村里最出色的孩子,每次总是怀着崇拜之心去找杰玩,与其说是去找杰玩,不如说是去看他写字和画画,还有他收藏的那些小人书(连环画),简直就是一串串诱饵,什么《杨家将》、《智取威虎山》、《渡江侦察记》等等,那些故事让我着迷又兴奋,每次想借一两本回家看,杰总是一口回绝,还把脸拉得长长的,唯恐别人弄坏或弄丢了他这些宝贝小人书。后来,杰因理科成绩不好,只上完了初中。尽管如此,他仍能凭着一手书法绘画技巧在外面谋生,也足以令我钦佩了。
    空屋子前面,距离大约十来米的草坪上,四座圆形老坟仍旧高高隆起,只是上面的青草比原来长得茂盛,绿色一直向外延伸,和山野连成了一体。草丛中,那些我熟悉、却一直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此时正安静地开着,几只小粉蝶薄羽轻摇,飞得很低。这是苗人的荒坟,死亡之上的生生不息,脚下这块土地让万物获得永生,也让我相信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种转换方式,所以,当我想起这屋子早早死去的女主人时,并不感到害怕。她高颧骨,大嘴巴,个子高挑单薄,穿在身上的棉布衣裳总显得空荡荡的。因她体质不是很好,头发早早地就白了,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但她性情温厚,为人和善,说话声音平平缓缓的,让孩子喜欢亲近。因为不能生育,丈夫就私下“走婚”,和另一个女人生了杰,杰出生后就抱了回来。我无从知道她是否怨恨丈夫的出轨,也不太清楚文革时丈夫被划为四类分子,是不是也与此事有关,但她对杰视如己出,倍加呵护,杰对养母也如亲生母亲一样,一家生活很稳定。她病逝后,杰外出谋生,留下杨伯守着这份家产一个人过了好多年。后来,杨伯将近七十岁的时候,不知去哪里领回了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这事让儿子杰很生气,自此便极少回家看他。不知是同情杰的负担重,还是理解杨伯的孤独,村里人既没有按辈分称呼这个女人,也没有歧视她。没几年,这个女人也病逝,杨伯又一个人过了,起居一直没有人在身边照顾,生活过得很吃力,直到两年前去世。这当中儿子杰也离了婚,大孙女得了白血病,并于十六岁夭折。
    因为老主人的相继去世,杰也不再回来,这座空屋子比其它两座更名副其实,或者,它现在仅作为一个姓氏而存在。但这屋子活着,像一棵老树一样深植在这块土地上,有蝉在屋脊上鸣唱,有草木在门前屋后春华秋实,有小蚂蚁在廊上交头接耳,有雨水冲洗屋檐,有阳光洒落在瓦砾上;那些土墙上的生活印记,因为温暖而长出了青青的苔藓,如此清晰、细致、鲜活。
    我站立良久,空洞感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那屋脊上的蝉漠视了我的存在,又开始发音了。先是试探性短促的几声,像击鼓的前奏,接着,另一只蝉从林子里疾飞而出,也高高地落在了这座空宅子的屋脊上,之后,它们齐声鸣唱,那歌声足以把一天的光阴拉得很长,很长。
    这时,儿子和他父亲从林子里乐呵呵地走了出来,竹篓里的蝉一只也没留下。

约2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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