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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酒爷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酒爷大半辈子都住在小溪沟王家寨上,同我们一样姓王,却是寨里唯一的外乡人。年轻时流落到此,同寨里寡妇太太结了婚,我们辈分低,若是按照寡妇太太的辈分来排,酒爷应该是高祖父那一轮的人。但全寨人不分老小,全都习惯叫他酒爷。

    酒爷惯着长衫打扮,身量微胖,大圆脸盘,面冷,双目怪异,神情倨傲。跛足,走起路来幅度很大,据说是少年时全家为了躲避土匪,他家里人把他藏在储存红薯的地洞里,不慎跌落时摔断的。酒爷在路上遇人时,从不主动打招呼,只等着对方喊,才高抬着鼻尖,稍稍哼一声算作回答,给人一种降尊纡贵的感觉。

    寡妇太太比酒爷要大十来岁,先已有了儿女,酒爷入赘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不过等我们晓事后,两个人也差不多五六十多岁了,这些子女都已成家另过,酒爷唯一的女儿也已远嫁他乡。不知道什么原因,酒爷跟寡妇太太一直分居,各过各的,一间木屋从中间隔成两半,寡妇太太住里边的半间,酒爷住外边的半间,两个人终年不搭一句话,算是老死不相往来。酒爷住的半间没有铺上木地板,尚是冰冷黑污的土地,屋顶瓦片残缺,也似乎从来没有检修过,屋子晴天出太阳,雨天漏雨。屋子简陋之极,几乎没有摆放多余的物件,可以看出酒爷从没在这间屋子里生火做过饭,连锅碗的影子都不见。只在东南角垫了四堆砖头,上面支着一个小木床;而西北角的地面上居然长着几棵荒外才有的蒿草。

    这屋子里有限的几样东西在我们眼里呈现出谜一样的色彩,既荒凉又怪诞,我们小孩自然感到十分新奇,总是趁他不在家时,趴在屋前,透过粗大的缝隙,朝里面不厌其烦地窥视着。那时的我们哪里知道酒爷内心里的凄惶呢,一如这个房子一般惨败,女儿远离,又跟寡妇太太形同陌路,在这个寨子里,他几乎是个无凭无据毫不相干的人。

    酒爷是个篾匠,除了过年那几天,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干活。酒爷手艺好,只要是用竹子做的,就没有他不会的,通常上家还没结账,下家就早早约上了,十里八乡,谁家需要置办家什总会叫他。他干活时,吃住都在主人家,基本上十天半个月才换另一家,有些人家置办的东西多,从背篓、箩筐、晒垫、簸箕、筛子到鸭栏子鸡笼子和人睡的竹床,这样的话,酒爷半年时间都做不完。除了年底年初那几天,平时里,这屋子里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所以我们特别喜欢过年,这样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入酒爷的屋子,理直气壮地打量着他房中的一切,那是去给寡妇太太拜年的必经之路。而酒爷在大年初一这天一般都在睡觉,薄被子蒙住全身,一拨孩子从他的房间里走出去了,另一拨接着来了,脚步声吵闹声,跟寡妇太太互相大声地祝福声,他都无动于衷,既没有准备应付小孩子的瓜子糖果,也丝毫没有起床招呼我们的意思,好像要把这个节日就这样睡过去,忽略掉。

   酒爷在我们心里一直是一个孤独怪异的老头,我们怕他,却又忍不住暗地里悄悄观察他,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直到有一年秋后,酒爷住进了我家。我父亲知道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喝酒;二是喜欢看小说。所以特地借来了几本小说放在他枕边,还早早准备好了米酒、高粱酒,每餐都同他喝几杯,再陪他说一些酒话。他很少吃饭,光喝酒,喝得满脸糙色,红晕遍布,小胡须上的亮珠子随着下巴的蠕动而一抖一抖的,酒爷对此浑然不知。他通常喝一口酒,要说一大箩筐话,还要消耗八九筷子的菜。酒爷说酒话是出了名的,一口酒下肚,他接着就开场了,内容大多都是他看过的小说里面的人物故事。但酒爷明显年纪大了,记忆力奇差,虽然爱看小说,却把人物故事记得混乱,错误百出,往往把这本书的内容嫁接到另一本书里去,让人哭笑不得。我父亲深知酒爷的脾气,对他的观点和内容上的错误从不加以反驳、质疑。

    一次,酒爷说起《薛仁贵征西》和《薛丁山征东》,把几个主要人物张冠李戴,混淆乱用,我跟姐姐却实在忍耐不下去了。那时候,上学识得了几颗字,受大人影响,已经接触一些章回小说和通俗演义故事了,急于在酒爷面前卖弄学问,姐姐当场找出那本书,对证着里面的内容,同酒爷争论了起来。酒爷在饭桌上畅通无阻,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子会当面让他下不了台。他先是愣怔了一下,显得不知所措,木讷地反驳了几句,可能是因为我在旁边帮腔,酒爷开始语无伦次,接着恼羞成怒,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一张脸像在熊熊燃烧,几乎连胡子都被气红了。他“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受到震动,桌子上的菜汤便洒了一些出来,酒爷全然不顾,怒视着我们,随手拿起了筷子“咣当咣当”敲着碗沿,大声喝问道:“你们小孩子懂什么?敢说我错了。”我们谁也想不到酒爷居然发这么大的火,我跟姐姐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弟弟在旁边吓得大哭起来。父母赶紧打圆场,酒爷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我们家那只亮白好看的大瓷碗被他敲出了两个小缺口,碗面上那个画着“年年有鱼(余)”的鱼嘴巴多了四个豁口,碎掉的瓷片儿漂浮在西红柿蛋汤上面,红白相间,很是惊目。酒爷顿时觉得尴尬万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古怪之极。父母一边狠狠臭骂我们,一边温言安抚他,但酒爷始终没能恢复常态,一直讪讪地笑着,最后只喝了一点小酒,如何劝,他也始终不肯把筷子伸向菜碗里去了。

    第二天酒爷早早起床,在堂屋里干活。刀子按在楠竹口面上,双手使力顺着纹路往后快速拖动,楠竹便从中剖成了两半,接着是四半,八半……随着清脆的破空声不断响起,一颗浑圆完好的楠竹便在酒爷的手中变成了柔韧纤细的篾条儿。酒爷双手十指各夹一股竹丝,左右交叉,往返编织,不到半天功夫,一个异常精美轻巧的小背篓就在他手心里长出来了。像心灵手巧的女人用毛线钩出来的毛衣,背篓上也镶嵌了几朵大花,还绕了几片叶子,沿上别出心裁地织了一圈荷叶边儿。酒爷还在这些图案上刷上了颜料漆,红花绿叶,粉嫩嫩的美丽。这是酒爷主动织出来送给我们姐妹的,父亲执意要给他工钱,但他坚决不要。虽然他口中没说,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在为昨天的粗暴行为道歉。

   酒爷最后从我们家远去的背影真有一股子遗世独立,落寞苍凉的味道,长袖薄衫,踽踽而行,在那条霜花铺就的路上越来越虚无淡化。从那以后,我的生活范围内,很少有人再谈及酒爷。

    酒爷送的背篓被我和姐姐轮番背着去上学或者赶集,不知道惹来了多少艳羡目光,它几乎伴随了我们整个中学时代。如今,背篓依然挂在家里板壁上,只是十几年过去,它已经像这个世上所有饱经时光的事物一样,变得苍老枯瘦,令人不敢碰撞。然而,背面上的花朵却依然明丽如初,红胜烟霞,像酒爷那张喝过酒后生气的脸。看着背篓,我每每想起酒爷来,少年离开的他,内心深处一定有排遣不开的孤独和愁闷。听父亲说,酒爷自那次以后沉默了很多,在别人家里不再高谈阔论,酒也喝得少了。少小孤身一人沦落他乡的酒爷,除了谋生的手艺外,小说也许被他看作是融入到当地生活的唯一途径,由于年幼无知,我们无情地嘲笑了他,这让我每次都为那场争执心里感到痛悔不已。这是一场罪过,如果还能见上酒爷,我一定恭恭敬敬地给他叩一个响头,道一声歉。只可惜,我们再也没见到过酒爷。

    那年,大婶家因为线路问题引起火灾,房子被烧了个精光,殃及到酒爷隔壁这边,他跟寡妇太太的房子也同样被烧得片甲不留,寡妇太太被自己的儿子接走了,酒爷从此不知所终。这是我后来读书回家听母亲说起的往事。我曾几次走到酒爷居住的地方去看,在一些被烧得黑乎乎的残砖破瓦之间,那几颗野蒿仍然从缝隙里不管不顾地钻了出来,只是颜色变得更加苍白,样子也比先前在酒爷屋里生存的时候瘦弱了许多。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酸楚在喉腔里来回奔涌的情形,酒爷,该是回到了他从不曾提及的故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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