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

      二奶奶不是个好女人。
      这在二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村里人就这样说。似乎已是对她的盖棺定论。
      二奶奶快八十了，依旧模样儿周正，脸上没见着什么皱纹。一头青丝，只两鬓些许几根白发。眉眼儿看人斜斜地，透着笑意，全不似老年人那般浑浊气。按我娘的说法，她身上带着股子妖气。这样的女人，年轻时一准是个美人胚子。
      据村里老人们说，生产队的时候，二奶奶可是个大红人。她干的活，必然是最轻巧的，她穿的衣，必然是最时兴的。那时候，有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能穿得着的确凉衬衫和尼龙袜子呀？二奶奶能！二爷爷在外地教书，不常回来，二奶奶带着两个女儿在家里。大女儿七八岁了，原是个哑巴，二女儿尚在襁褓中，孤儿寡母的，村支书就整天围着二奶奶屁股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我娘说，有一次呀，天还不大亮，她有事赶早回娘家，正好打二奶奶门前过，就听吱呀一声门响，支书趿拉着鞋从里面走了出来。吓得我娘呀，低下头就跑，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有了靠山的女人，总是容易猖狂。二奶奶在村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免不了得意忘形，有事没事，嗑个瓜子，东家窜到西家，找人聊天。还总爱偷听别人说话，得了个消息便传得满村皆知，惹得一村女人背后骂她祸水。更有人私底下透了消息给二爷爷，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凭空而降的二爷爷将村支书堵在了二奶奶的被窝里。
      从这一点来看，二奶奶虽然漂亮，但绝对不算是个聪明的女人。
      当时的情况，除了当事的三个人，应该再找不到另一个人能够说得清了。据说，后来二奶奶连着晒了三天被子。 而且不是正大光明抱到外面晒，而是悄悄搭在后院的树影里。
      我娘跟我说这个细节时，一脸忍不住的笑意。那意思，自然是说奸夫淫妇吓尿了呗！
      出了这样的事，二爷爷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面要找村支书拼命，一面要将二奶奶扫地出门。这时候，二奶奶的另一个本事显露出来了。先是哭着诉苦！绝对是那种呼天跄地的哭，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又说什么自己跟着二爷爷，一年暖不到三夜脚，熬灯油似的守活寡不容易。接着又耍起寻死的把戏，一根绳子悬了梁。
      关于这件事，我爹总不让我娘说，因为这其中有个小插曲：把二奶奶救下来的，就是我爹。可我娘总忍不住偷偷给我讲。据说当时的场面真是吓人。二奶奶直勾勾地挂在绳套上，二爷爷就坐在下面看着，恰好我爹打外面经过，透过门缝看见了，冲进去把二奶奶抱了下来。当时二奶奶已经人事不知了，大小便失禁，淋了我爹一身。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二奶奶，二爷爷终于绷不住了，抱着二奶奶哭得扯天扯地的。
      这事，就翻篇了！
      呸！真是晦气！说完了，我娘总是这么总结一句，听得我止不住想笑。
      经过捉奸一事，二爷爷大约也不放心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老婆放在家里，于是辞了工作，回乡种田。一介文弱书生，哪经过农事操劳？没了村支书的照顾，二奶奶也变成了没脚蟹。两个人种了六七亩地，庄稼总比别人地里的长势差，收成也少许多。我曾亲眼见过二奶奶在田间地头，看着自家稀稀拉拉的麦苗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一面哭，一面骂：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我这辈子是现世现报，嫁给你个窝囊废，没个出头日子了！瘦瘦高高的二爷爷站在边上，一脸无助的样子，只得仰天长叹。光景甚是可怜。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孤独！
      对于二爷爷来讲，日子就像温水煮青蛙，难熬啊！就这么磕磕绊绊过着，好不容易将两个女儿拉扯长大，各自成家，就去世了。
      没享到一天福啊！我娘说。
       没有了二爷爷，二奶奶的日子倒好过了，村里的几个老光棍都争着抢着去帮她干地里的活。
      本来人们已经不大提起她年轻时的风流事，可现在，说得更厉害了。有人说她天生就是个狐狸精，不知羞耻。有人说她是烂泥糊不上墙，没脸没皮。倒是我妈说得在理：孩子大了，还这样不三不四的，就有点不像话了，总该给孩子们留点面子。要找就踏踏实实找一个，搭个伙过日子，没什么不好。这么不清不楚地拢着一帮男人，不成体统。我想，二奶奶大约真的是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可有一年过中秋，我们一家团聚，我分明听到她在家里大放悲声。我去问她怎么了，她也不拐弯抹角，就直截说，看到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过节，想着自己凄凄惨惨一个人，难受。
      也是，二奶奶的小女儿远嫁他乡，一年难得回来一趟，哑巴大女儿虽嫁在邻村，可因为生理缺陷，婆家人瞧不起，经常欺负她。尤其是那个婆婆，嘴刻薄得像把刀子，逢人就喜欢说些关于哑巴女儿的是非。二奶奶听到过几次，也跟她吵过几次，过后还是照旧。所谓眼不见为净，就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女儿被人欺负，二奶奶总是难免揪心。
      去年夏天，二奶奶终于走完了她不寻常的一生。我想，这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据说，她是躲在一座草垛里热死的。边上正好有一群村民在聊天，哑巴女儿的婆婆也在。发现时，二奶奶已经热得晕倒，人事不知了。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回家，还没等两个女儿回来，就咽了气。
      死了就干净了。这是哑巴女儿的婆婆当时说的话。似乎，也正可代表大多村民的想法。听我娘说，在等待二奶奶的两个女儿回来时，大家有说有笑，没有一个伤心掉泪的。
      在众人眼里，她终归只是个坏女人。
      可是，她怎么会躲在别人家的草垛里呢？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我娘。我娘说，她一辈子喜欢偷听，八成是看到哑巴女儿的婆婆在跟人聊天，她又想偷听，看看有没有说她女儿的坏话呗！
      我想也是，我娘的话似乎有点道理。这事说起来真是好笑，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女人，躲在一个草垛里，偷听另一群人说话，结果把自己给热死了。这事听起来太荒唐，简直像个笑话，是不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然而，细细想来，也真是可悲：她只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儿罢了！
      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深深的牵挂。仅这一点，二奶奶大约也不完全是一个彻底的坏女人吧？[/s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