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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湖洗月(《湖边书》)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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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湖洗月
  ——长篇散文《湖边书》第四章
  乔洪涛
  
                                             
    雪泥鸿爪

  立春过去不久,年前最后一场冬雪渐渐消融。先是湖冰破裂,脱落,一个个解体成为浮在湖面上的小小冰山。凝神细听,可以在夜晚听到细微的碎裂声。白天的时候,气温上升,阳光也和煦起来,照射到湖面上,一块一块的浮冰倏忽就融化成了新鲜的湖水。再是湖堤内外的褶皱里,积雪慢慢缩小,缩小,白色坚守的阵地被黑红湿润的泥土一点点侵蚀,地表很快裸露出来,枯草上还顶着水珠,最后白雪小成了一坨,表皮上顶着琉璃般晶莹的水汽。
  燕子飞来湖上的第三天,朋友专门封了印花信笺,用狼毫写了小楷字,托人捎我,说是“昨日湖畔徘徊,听有鸟呢喃,初以为耳误,抬首远眺,忽见燕子数点,振羽于湖上,喜不自禁,特请来湖观鸟”。
  朋友醉心诗词,常有雅兴,每次呼我,多不用电讯,常央一位邻家菜农,进城寻我,或捎口信,或寄“彩笺”,颇有古人意。我也觉得颇为受用。他前几年身体有疾,久治不愈,前年辞职归隐,在湖畔筑一木屋,圈半亩闲田,围上篱笆,养鸡伺鸭,种菜除草,读书写字,品茶作诗,过上了神仙生活。没想到,两年不到,他竟然面色红润,恶疾俱去,看上去发黑了不少,目亮了许多,脚步也日显轻快。
  我记得前些年韩少功先生急流勇退,从天涯海角直接归隐至湖南乡下,建宅造屋,安身立命,撸袖除草,挽腿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写出了一部醉心自然的《山南水北》,让好多人欣羡不已。朋友没有韩老爹的文才,做不得大文章,但是心态情趣与韩先生如出一辙。我常说他,古有陶潜归隐田园,今有你筑庐湖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是高人。朋友笑笑不语,把一把紫砂壶递给我,里面的正山小种红茶香气袅袅,我接过来啜饮一口,温暖熨帖,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
  这两年,每年春湖冰开、春燕归来,即是我们与湖有约,观湖开茗之日。这一仪式看上去附庸风雅,其实在我们心里甚为庄重。俗话说,三月三,燕子飞满天。其实,大多数时候,到了二月中旬,就可以看到燕子低飞的身影,听得到湖畔树枝上燕子的呢喃。我们都喜爱这种具有诗性又具有烟火味的黑色鸟儿。我和朋友以它的到来为春天纪时。
  燕子真是一种美好的小鸟。在湖畔所有的鸟类中,这种身形轻便、黑羽空灵的俊俏鸟儿,以其动作灵活、快捷,“忽焉在左、忽焉在右”的迅疾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闪出一道耀人光线;它又因为南飞北往、念旧恋家的候鸟习性,彰显着“怀旧思故”的精神意蕴而受人喜爱。它通体黑色的羽毛,绸缎一般光滑,春空里飞来飞去显得尤为高贵;然而,它不慕富贵,爱在普通人家屋檐下筑巢的习性,让它极“接地气”,受到乡人一致的欢迎。它们辛劳勤恳,开春之后,天空中最忙碌要数燕子了,只见湖畔沟边,它们把一粒粒春冰融化后的泥丸衔回来,又一粒粒排列整齐地粘起来,不厌其烦。它们的巢穴,其图形设计、材料施工,以至最后的几何之美,足可以与最厉害人类建筑相媲美,真让人叹为观止。
  在乡村,有两类鸟大受欢迎。一是喜鹊,二是燕子。但喜鹊很少飞进村人的宅院,它们常在村外徘徊,筑巢于湖畔路边高高的树端,与人有一定的距离感。所以燕子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低姿态,成为与村人最为亲近的鸟儿。它们筑巢于房内,日夜穿梭于窗户门扉,常栖落于院内,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亲昵得像是每个家庭的一员。它不仅样貌俊俏,还不甚惧人,行事做鸟不像麻雀那样鬼鬼祟祟。麻雀是乡下人的孩子,草根一族,无论走到哪里,仔细还可以看出耳朵后面没洗净的泥垢。再加上麻雀羽毛蓬松,颜色灰麻,平日里缩头缩脑,飞起来呼啦啦如惊弓之鸟,样子不够漂亮,筑巢也不讲究(常在石罅里、墙缝里,胡乱塞一些草叶毛羽便罢),所以,麻雀自然无法与燕子相比。
  尤其,它是一种候鸟,每年春天,从南方回来得特别早。往往立春不久,它们就迅速起程,在途中日夜兼程,一路飞来,早早给家乡父老带来南方春消息。记得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一课,就是写燕子的,彩色的插图鲜丽生动,让人终生难忘。
  “一年之计在于春。”湖堤朝阳的地方,春雪刚刚融化,泥土还湿漉漉的,甚至背阴的地方,还残留有白色的积雪,燕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它们飞来飞去,一刻不停地衔泥往返,屋檐下,房顶下,一粒一粒的泥丸从嘴巴里吐出来,带着母鸟和父鸟的体温、唾液、疼爱与关怀,开始筑巢。它们一旦选好房址,就锲而不舍,往返于湖边屋内,开始一个浩大的“盖楼装修”工程。湖边的泥地上,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布满了燕子们细小漂亮的脚趾印,像一幅幅美丽的写意画。其间辛劳,可想而知。但燕子是一种聪明的鸟儿,知道劳逸结合,在劳作的间隙,每一次往返,它们常常三五成群地站立在树梢上、电线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有一首儿歌,我们几乎每人都耳熟能详——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什么/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驱车赴约,老远就听见春冰坼裂的声音,仿佛湖水冰封了一个冬天的心事慢慢解融、化冻;长长的湖堤上,两列垂柳婀娜而立,腰肢变得柔软,蛋黄的绿珠子挂满了一串一串,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正是“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行走在湖堤上,老远就看见一池绿水漾啊漾的,仿佛一大块就要涨溢出来的翡翠,于是,一个冬天郁结的胸怀又有了重新盛开如莲的喜悦。
  春夏秋冬,季节轮转,湖水绿了又白,白了又碧;芦苇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萌动与枯败,结束与开始,它就像一个人一样每年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燕子的啁啾,成为春湖荡漾的声音;白水渐深的转变,变成春湖扑满的颜色。一群或飞翔或停留伫立的鸟儿,羽翅掠过水面,绽放开的层层涟漪,多么像久久不平的心事?
  这些年,每当春燕归来,我便来湖边,寻那雪泥鸿爪,看那春水葳蕤,面对一座湖,观察一座湖,思考一座湖,想像一座湖。湖就成了我生命的挚友,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生命庄严的仪式和归宿。这些年,我站在湖边,看到了许多白云苍狗的变迁,也感受到了许多不变的永恒。星光垂下来,明月升起来,湖风吹起,白雪落地,我也如一只劳碌的春燕,寒来暑往,不停地为自己的生命筑巢,我挥动疲惫的羽翅,奔波于江湖与家之间,负重前行,我把自己累得灰头土脸、几欲跌落,却忘了要有燕子树枝上呢喃的诗意。
  忽然记起东坡写给子由的一首诗,有这么两句,写的真好——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春水洗耳

  融冰之后的第一池春水,一眼看到,心马上就会乱了。那鲜嫩之色,变化成一千万条丝线,把人的心轻轻缠住,像二月蔷薇倾吐出的繁花,每一朵都美得发颤。那层层叠叠的颜色,无法比拟。
  湖水的颜色是立体的,是有层次的。暗褐色的岩壁,紫青色的板石,还有湖畔嫩黄的杨树林,翠青色的垂柳,浓绿的苍柏,点燃着或粉或霞的桃花,统统都将颜色倒映在湖水中,湖水马上变得五彩斑斓。——一种颜色是孤单的,在整个春天里不能为季节增色,只能衬托出春色的寂寞;而如今,在高与低,远与近,前与后,动与静中,各种颜色互相点染,互相爱恋,互相传情。这分明是一个颜色的仓库,黑色的湖底是永恒的底子,再起来一层是水草的嫩黄和浓绿,再高起一层是苍天的碧翠与湛蓝;而这中间,到处都镶嵌着的是桃花的颜色,而这桃花的色彩是流动的,也是变化的,今天与昨天不同,明天与后天有别,时间掌握了一切颜色,又无奈着一切颜色。深的会成浅的,浅的会变成深的,高的沉沦为低层的色彩,低层的又升起为烟雾般的朦胧,直至最后,随风吹走。风把颜色吹走。这静静的湖上又有着流动的色彩,一只七彩的山鸡呼啸着从狭窄处湖面上滑翔而过,把云蒙湖的画面演绎成立体的曼妙的尾音。它穿越着颜色的层次,像百灵嗓音般婉转。
  仔细观察,一年四季,湖水的颜色都不相同。冬水净白,秋水湛蓝,夏水苍茫,春水幽碧。山峁和湖畔的积雪融化,冰水注入湖中,一股清流荡漾着,唤醒水底的水草和食草家族。三月的季节,湖面下流淌着的是活跃的翠绿色的汁液。不需几日,绿色就会喷薄出来。泊舟湖上,白天与夜晚也不相同,此处与彼处亦有区别。但每一处都有着细微的妙处,我用照相机的微距拍出了湖水开出的花,一瓣上由深而浅的颜色的流动,苹果花的白,丁香的香,花萼上张望春天的小眼睛,小眼睛里忧伤的神情,神情中爱恋的怅惘和甜蜜,怅惘和甜蜜里水漉漉的情感,情感的眼神中看不到情人的空空荡荡。花期那么短,繁花那么多,满湖的花色,满眼的绽放,云蒙湖这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颜色啊,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湖水的颜色是暖的也是冷的,是张扬的,也是沉默的,是混乱的,也是绝情的。它比烟花寂寞,比喧嚣热闹,它暖,足可以让人跪下来亲吻之,感受向死而爱的暖流;它冷,可以让人肝肠寸断,彷佛体验那擦肩而过和失去拥有爱的资格的爱情的绝望。在云蒙湖上看水,就像一场恋爱——爱到暧昧也好,爱到绝望也好,爱到一句明知要违背的承诺也好,爱到一句含糊不清的表白也好——这一切都有,这一切又都没有。这就是云蒙湖的颜色带给我们的感受。这个譬喻固然拙劣,但却是恰切的。它只把淡蓝色的月亮映照在湖心深处,晃呀晃的,晃得你眼晕,心碎。于是,千里百里的人都来拍照,把长长的镜头对准了湖水,却找不到了颜色的影子。这些颜色就这样热烈而克制着,克制,冷静,而又艳而不淫,媚而不荡,是邻家女孩的素朴,是青梅竹马的无猜,是一见钟情的相许,是生死不离的允诺。
  在别人的笔下,我见到了许多美妙的春水,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憨态,有“伤心桥下春波碧,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忧伤,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清丽,有“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的野性……但都不如云蒙湖的春水来得素朴而真实,简单而亲切。那幽碧的颜色,是新生生命的颜色,是瓦尔登湖上卢梭的文词,是一个亲人的气息,是一位朋友的初心。
  不仅如此,那初春的湖水,摸上去柔柔的、滑滑的、凉凉的,鲜嫩得像初生婴儿的皮肤。这时的湖水,既没有夏季的粗粝浑浊,也没有秋冬的寒凉刺骨,有月的夜晚,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把满湖清辉藏起,湿漉漉的大月亮像洗过了一样,从湖底冒出来,渐渐升高,直到挂上对岸的山峁上的树梢。张若虚写过一首千古绝唱,说的是海上生明月的美妙情景——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湖上的月亮没有大江大海上的动感,没有汹涌波涛的烘托,它只是安静着,一点一点地往上升。每个夜晚,那月亮都是从湖心升起,像是被春水洗过一般。洗过的月亮那么鲜亮,那么妩媚,美得让人心疼。
  夜泊湖滨或湖心,面对一座湖,走进一座湖,亲近一座湖。轻轻掬一捧清凌凌的湖水,洗一洗风尘,洗一洗我们的耳朵。
  一年的浊音入耳,红尘塞耳,耳朵里灌满了太多世俗的靡靡之音。把春天的耳朵喊醒,洗去耳朵里一年来听到的花言巧语、阿谀奉承,洗掉耳朵里的恶意中伤、造谣滋事,那些长时间积累的谎话、假话、大话成为耳垢、耳屎,会让我们成为一个聋者。太多的浮躁的会议、太多火气旺盛的训斥,太多铺天盖地的资讯,都会让我们喘不过气来、耳背耳沉,甚至让我们每天成为故意装聋作哑的人。
  春湖洗耳。一捧湖水,洗净凡尘,把我们的耳朵打开,让我们可以去听一听鸟叫、听一听湖水生长的声音、听一听鱼虾的呓语,听一听风,听一听雨,听一听来自大自然的细微拔节的声音、求爱的声音、吮吸的声音、交媾的声音(春声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在它面前,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都统统要往后排)、听一听你我内心最隐秘的话语。
  掬起一捧春水,连同那一枚明晃晃的月亮,我把脸埋进水里,听到了一个湖整个冬天的所有秘密。
   
                                     长堤钓月

  环形长堤绵延三百余里,由北向南,一路穿越旧寨、桃墟、重山、界牌四个乡镇。从跨湖大桥开始,环绕一圈,又回到跨湖大桥结束。长堤圈起的几万亩湖面,进了三月,一律碧波荡漾,水草疯长,鱼虾欢腾;场地外围的田野植物生发,绿意葳蕤,半空里始终氤氲着一带蓬勃的生命之气。
  跨湖桥是后来兴建的,在湖的北侧细腰处,即使如此,也有几公里长。从重山的山头上鸟瞰,桥面仿佛一条飘带,细腰收束,天堑变通途。旧寨沿湖是一带茂林,有几十公里之长,高大的落叶乔木在初春里挂满毛茸茸的绿叶子,低矮的灌木丛枝条柔韧,细叶喷薄,点缀出高低不同的层次,错落有致。桃墟是春秋时期鲁国的御桃园,几千年来一直盛产优质蜜桃,被称为“天下桃都”,鲁国公会见齐侯的遗址至今尚存,三四月份,桃花盛开时候,沿湖蜿蜒几十公里,几亿朵桃花铺成一片红云,薄薄的弥漫四野的粉红,成为空气的颜色,随风四处流淌,呼吸到肺里,有一股温和甜腻之感。界牌是省道上的交通要镇,占据湖的南侧,毗邻孟良崮主峰,成为舟车要塞,而重山一带群山,隆起来形成山峁又拐回来,山脚斜着伸进湖里,陆地上与旧寨接壤,在跨湖大桥处戛然而止,山峁下臂弯里就有了一片宁静的水域,成为湖水拖蓝的胜景。
  翻过几座丘陵,越过一条长堤,穿过一片盛开的桃花,在一片白杨林与湖畔接壤的边地,就有朋友的疏篱、茅舍,白色的小木屋。这一带湖坡,倾斜度小,地势又高,枯水季节,湖水退去,成为一片呼伦贝尔一般的偌大草原,缓缓起伏的土地,如毯的绿草,点缀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到处都是。春夏之季,抱鞭的牧羊人最喜欢这个地方,他们把洁白的羊群赶进草场,一任几百几千只白山羊散布在草坪上,随性地吃着饕餮大餐。各式各样的肥美的野草带着青润的气息,被吃进肚子里,清洌洌的湖水也喝进肚子里,都浸润到羊的骨骼与血肉中,使此地的羊肉成为远近闻名的美味。
  秋天的时候,湖水涨溢,大水缓缓涨过草地、涨过高粱园,会一直逼近朋友的木屋,在距离木屋不足五米处停下。使整个小筑成为湖中之舟,仿佛漂泊的小船。去年秋天,我来看朋友,车已经开不进来,是朋友撑了船把我接进去的。
  沿路两侧,是两行栽种几十年的桃树,树身不高,却枝繁叶茂,从跨湖大桥下去,一直蜿蜒到朋友所在的地方。每次春天过来,花开的季节,两岸桃花夹道,香气扑鼻,让人恍如进了世外桃源一般。
  这一片地方,一年四季水深浅有致,温度适宜,水草丰美,阳光充足,是垂钓的好去处。每一个喜欢垂钓的人,都有不喜欢垂钓人理解不了的幸福。一条小溪、一段长河、一片大海、一带湖泊,垂钓人都可以找到恰当的位置,扯线、挂饵、抛竿,席地而坐,瞬间入定,坐化成生命的雕塑,屏气凝神,等待鱼虾上钩。
  无风无浪、日光和煦得一带长堤的臂弯里,一年四季都会有垂钓人。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无论白昼,抑或黑夜。那些伫立在天地间的垂钓者,不为外界风花雪月所动,仿佛完全融入了湖,成为了湖身的一部分,完全成为永恒的最美的风景。
  三月的季节,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先是湖水变得满涨起来,湖四周毛细血管般的细流的小溪、泉水都欢畅起来,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滞涩消除、溶解,把新鲜的活水流淌进来。接着是湖水的颜色越来越清澈、越来越碧透,浅水处甚至可以看到湖底的黑紫的污泥,可以看到顶破淤泥钻出来的芦苇的绿芽和翠盈盈的水藻。再接下来,湖里的鱼虾也开始活跃了,该交配的交配、该产卵的产卵,红眼鲤鱼翻来覆去、游来游去,白肚皮的白鳞鱼不时跳出水面,折射出一道道夺目的白光。水边泥地上的植物也一夜间冒了出来,把裸露的大地全部覆盖上了,蓓蕾含苞,喷薄欲放。
  垂钓是一场认识之旅。面对一座湖,就是面对整个宇宙,就是面对一群生命。湖水中可以感悟生生不息的命运攀登,可以看到后浪推前浪的时序更迭,有生命的开始、发展、高潮和枯败,想明白了一座湖,也就想明白了人生,想明白了自己。正如作家鲁敏所说——在理智和情感之外/重新认识我们的肉体本能(狩猎?)/向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
  垂钓是一条孤寂之途。垂钓者是湖水的一部分。垂钓者试图通过执着的方式,从湖中获得希望、惊喜和尊严。垂钓者更多的仅仅是源于一种寂寞的等待。柳宗元的《江雪》百读不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一首诗横陈在中国几千年的诗歌史上,成为大孤独、大境界、大追求、大执着的绝品。“千山”“万径”的起篇何其阔大?千山万径就是整个天地,整个宇宙,是超越了人间的空间范畴。“鸟飞绝”是生物全无的孤独,“人踪灭”更是超越人间的拓展,“绝”不仅仅是没有,是隐匿,是休眠,而是长时间的没有、长时间的隐匿、长时间的休眠。人踪在地上,大雪覆盖,四野静寂,阒无人声;鸟飞是在天空,天地苍茫,无声无息,只有时间。时间仿佛也是静止了的。接着,笔锋一转,由无比的阔大到极度的狭小,笔落千丈,仿佛可以听见掉落的呼呼风声,“直下飞流三千尺”,到处都是留白的八尺大宣纸上,出现了一叶孤舟、一个披蓑衣的孤客、一根钓竿。天地苍茫,古往今来的天地宇宙中,似乎只剩下了这一个老者,“独钓寒江雪”。寒江雪是什么?是一条小鱼?一只小虾?是天地的精神?是内心的绝望?
  垂钓是一场恋爱。抛竿、着饵、试探、沉浮、起钓、失败或收获……屏气凝神,全神贯注,一个人心无旁骛,不关心天地和自己,直把目光盯在沉沉浮浮的浮漂上,像倾心表达的一场爱慕。记得恋爱也是这样——微笑、搭讪、牵挂、暗恋、意淫、说笑、打闹、搂抱、失恋或成功,心跳与惊喜。
  记得那一夜,春意甚浓。我们几个品茶作诗的闲人,玄谈半夜后,唤醒撑船人,让他渡我们到湖心去。舟人从睡梦中醒来,饮一口白酒,慵懒地划桨。偌大的湖面,安静得只听得见木桨划水的汩汩声。十五的夜晚,一轮春月从远处的山头上垂挂下来,落在湖心洲边的湖水中。春烟薄夜,空气澄明,上下无碍,我放眼望去,从没有见过如此阔大、浑圆、皎洁的月亮,它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月亮都要大,比初唐时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月亮还要亮,比伸手可及的朋友的肩膀还要亲近。月亮悬浮在水面上,水纹微微颤动,拉出优美的弧线。远处一带长堤,长堤上绿树葳蕤,垂柳把柔软的枝条拂进湖水里,仿佛刚才绣口锦心的诗人。
  我们四五个人,一个散文家、一个诗人、一个书画家、一个歌者,一舟,一渔夫,静悄悄向湖心划去,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都坐在甲板上,感受着一份生命的静谧。
  船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见湿漉漉的月亮,被春水洗得清澈无尘、皎洁无瑕,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身下。
  我们都没有带钓竿,也不需要,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在湖心停了半夜。一点细微的虫声鸣叫,一点微弱的湖水中鱼虾的游动,我们都听得见。我们还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的声音和血管里血液滚动的呼啸声。
  那天没有钓钩,没有鱼竿,但我们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钓到的东西都要多。至少,我们每个人的心湖里,都钓上来了一枚清辉遍洒的月亮,它就那样静悄悄照亮了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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