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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树上停着一只鸟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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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有些花开了,比如梨花,桃花,玉兰花,还有黄灿灿的油菜花。空气也温润起来,这几天春雨总是在晚上下,半夜偶尔醒来,听见雨棚上沙沙沙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就不愿再睡,舍不得,这样的时间太适合用来在黑黢黢的夜里想起一些白天想不起的人,比如前几天我在楼道间遇见的中学同学苏君。

    我居住的楼是十年前修的,小高层,没有电梯,楼道不宽甚至有点窄,特别是有人上楼又有人下楼的时侯需要相互侧身而过。我和苏君就是在这样的楼道相逢的,三楼的转角处,我下楼,他上楼,说是相逢,是因为我们一晃有二十多年不见了,忽然遇见,我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惊慌,我不清楚苏君,我只知道自己,看见他,我有点恍惚,脑子里闪现出来的是一屋子的烟头,还有一把毛茸茸的芦苇。幸好,苏君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我看着男孩对苏君说,好久不见啊,你儿子?苏君说,是,我儿子。然后就沉默了,我总是忍不住最先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一直沉默会让我一直不适。我说,我家在四楼,我出去一下。就匆忙下了楼,经过苏君时,他侧身背贴着墙,我看着脚下,没有再看他,只是顺带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走到一楼,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听见楼道里苏君在回答小男孩我是谁的问题,他说,阿姨啊,你得叫她阿姨,爸爸的好朋友。我笑了,可不,我们是好朋友,二十多年没见也没联系的好朋友。一楼停车场四周的玉兰开了,门卫室一角的那一簇迎春花也开了,真称得上是春光明媚,可是这透过满目春色,我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深秋,涪江河边高出河滩的那一片芦苇,在秋风中飘摇,还有一个手里握着一把芦苇的年轻人,看着我说着什么。

    二十多年前,我和苏君都在涪江边的一个小镇工作,只是他在小学我在中学,中间隔着几公里的乡村公路。那时候,淘金正热,距离中学几十米外的涪江处处都是深坑,抽水机昼夜轰鸣,不知道来自何方的人流一批批地涌向这里,时而也有些不认识的年轻人在校园里穿来走去,穿着紧身的黑色外套,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吹着口哨,看起来有些酷也有些不善。苏君第一次来学校,看着那些人,皱着眉头告诉我,小心点,学校周围的环境有些复杂。

    第一次在中学看到苏君,我是高兴的,远离父母,有熟悉的人来访让我有了暂时的安全感,我请苏君在学校食堂吃饭,把他介绍给同事,告诉他们,苏君是我的中学同学。同事们脸上的笑容很含蓄,也很有内容,对此,我是不以为意的,同学嘛,同学而已,谁会没有几个同学。

    校园的内部环境很优美,我的宿舍房前有一棵石榴树,树下搭了一张木制长椅,一到春天,石榴树开花了,一阵细雨落下,我坐在窗前看雨中湿漉漉的红艳艳的石榴花,耳边听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内心很满足。我是个对未来没有什么打算的人,刚刚参加工作,有一些小理想,也无非是努力教学,在县上的期末考评时获得好的名次。

    那时,听音乐就是一个录音机几盒磁带,我听得最多的是姜育恒的歌曲,比如《再回首》,比如《别让我一个人醉》……有点莫名其妙,一个生性乐观的人喜欢听那些忧伤的曲子。苏君第二次来学校找我时带给我一盒林依轮的专辑《爱情鸟》,他说听一些曲调欢快的歌吧。现在想来,苏君是不懂音乐的,如果仔细去听,林依轮的歌,欢快,只是他表达忧伤的另一种形式。

    苏君随时出现在我的视线内,以老同学的名义,渐渐的我不乐意了。他送我书,送我字帖,甚至冬天时送我两筐烤火的炭。

    那年的冬天和每一个冬天一样,阴冷,河边的风一早一晚地吹,河坝里淘金没有停止,那些年轻人频繁地出现在校园里,他们可以随意地推开任何一间老师的宿舍,在红彤彤的炭火盆边或坐或蹲,不停地搓手搓耳朵,嘴里诅咒着这鬼天气嚷嚷着好冷。

    我最初是用电火炉取暖的,苏君看到那时明时暗的一盘铁丝说,屋子里还是要生一盆炭火,不然一个人热火不了。我的宿舍是一个大房间,除了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个小方桌几把椅子外,还有很大的空间。年轻人是喜欢臭美的,我用蓝色的皱纹纸把床框缠了一遍,书桌上也铺了好看的碎花桌布,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还有一盏简单的台灯,一摞各种类型的书籍。苏君夸我把这么一间破宿舍收拾得很清爽,我听了也没觉得怎样,就跟一句平常话一样。不过我也觉得这样大的一间屋子在冬天应该生一盆炭火,那样就更舒适了。学校离镇上还有大约五里地,我这样的女孩子要买一筐上百斤的炭并且弄回学校的宿舍,有难度,也不好意思开口求人,想想就算了。

    那时候,学校上六天课,放一天假。又一个周六上午,我上完两个班的语文课回到宿舍,关上门,洗了手,开了电火炉,坐在椅子上喝水。没喝上几口,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开了门一看,是苏君,一头的汗水,门前放着两竹框木炭,一双手满是乌黑的炭灰。我惊讶地问他,怎么把炭弄过来了。他说,在山上农户家里买了请了三轮车拉到学校门口,再搬进来的。我沉默了一下,说,太感谢了,这么远的路这么冷的天。苏君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指指门说,再开大一点,搬进去。

    可能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我感觉不安了。谁也不是白痴,苏君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也有我的想法。

    我留苏君吃了午饭,他说,反正周末没事,不如一起出去玩。我拒绝了,我说,我还有事,要自考,我的本科自考报了名,我要好好看书学习。苏君说,是得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又不方便又不安全。他还说,他也要去报自考,他说“我们一起努力”。这是第一次,我真切地听到苏君说到“我们”,说到将来。我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在嘀咕,谁跟你是“我们”,你考你的,我考我的。

    苏君长得挺不错,身段挺拔,虽说皮肤有点黑,但是五官长得很明朗。没啥毛病,但是,在我这里仅此而已。

    苏君说到做到,午饭后,他就准备去市里图书馆买自考书。看见我书桌上摊开的一本《红楼梦诗词字帖》,顺手也拿走了,他说会给我重现带一本过来,换着写。还叮嘱了一句,把门插销插好,有人敲门问清楚了再开。

    苏君就这样,很自如地不定期地来学校找我,有时候看见我在和其他同事玩扑克,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有相熟的同事再三问我,问我是不是和苏君在谈朋友,我赶紧否认,说不是不是,就是很好的同学。

    我有一个日记本,有小锁子的那种,很厚,封面是一个长发端着一小竹篮子野花的美丽姑娘。我也曾经暗暗地喜欢过一个人,在我实习时,我把对他的感觉都记在了日记里,用小锁子锁上。苏君看着我放在书桌上的日记,笑着问我,那些锁着的信纸里有没有关于他的内容。我倒是很干脆地说,没有。苏君再来时,除了带给我一本庞中华字帖,还有一个也有小锁子的日记本,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把锁,我从来没有打开过,我也从没有丢弃过,随我辗转几次,最终和其他几本空白笔记本放在书柜的最高一层。

    渐渐的,我在学校也有了知心的好朋友,她告诉我,到底和苏君是怎么一回事,看着像谈朋友又不像在谈朋友,这样可不好。我告诉她,我不讨厌苏君,我就拿他是很好的同学,但是我不喜欢他。好友说,那就告诉他,明确地告诉他。我想,是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他了,只是人家也没有明确地告诉过我什么,我会不会自作多情呢?

    转眼就到了我的生日,苏君买了很多菜,借用了好朋友的厨房,说是要显露一手厨艺。

    朋友的厨房是她宿舍后面的一小间偏房,空间很小,陈旧的课桌上放了一个电炉子,课桌下面码了一堆砍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木柴,临窗是一个一口锅的土灶。站在厨房的门口,就看得见几百米外的涪江,以及涪江河滩上搭起的棚子,还有些走来走去的人。苏君脱了外套,棉衣的袖子挽得高高的,一会淘菜一会儿切菜,电火炉上炖了一锅骨头汤,土灶也生起了火,几个小筲箕里装满了要烧的菜。电火炉是红彤彤的,灶膛的火苗窜出来也是红旺旺的,简直不像是天寒地冻的十一月,感觉有些热闹有些温暖。苏君一直是笑呵呵的,他让我和几个同事在宿舍里玩扑克,我的好朋友也是笑嘻嘻的,她悄声告诉我,再这样下去,不是事实也就成了事实了。

    我心里还是沉了一下,想起苏君送我的字帖里夹了一封信,一直没看。趁着大家都没注意,我赶紧拿了那封信揣在裤兜里躲到厕所去拆了看。我蹲在厕所最里面的格子里,看看厕所门口没人进来,赶紧拿出信。那封信装在一个常见的黄褐色的信封里,没有封口,也没有邮票,我抽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慢慢展开。

    是苏君写的信,信的内容很简单,连称呼带落款就一页纸,很明确地告诉我,希望和我在一起。没有给我规划什么蓝图,也没有什么甜腻的字眼。隐隐地,我好像还是有一点失望,比起我在锁着的小本子里写的话,太没内容了。学校的厕所是旱厕,踩脚的蹲坑用的是木板,我站起来使劲地踩了踩木板,听见木板砰砰地响了几声,又踩了几脚。

    那封信,我撕了,撕碎的信纸装在信封里,手一松,落了下去,落在旱厕的深坑里。

    我回到宿舍,有点无精打采,苏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本庞中华字帖,什么也没说,吆喝着吃饭吃饭。同事们怂恿苏君唱一首歌,苏君果然站起来说,那就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讪笑着喊,吃饭吧吃饭吧。苏君真的唱了起来,同事们开始起哄,开上了暧昧的玩笑。我很生气,心里还在暗暗地爆粗,妈的,别唱了。同事们开始喝酒,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苏君也跟了出来,我们一起走在操场上,没有月亮,甚至有点黑。苏君想拉我的手,我往边上躲了躲,他问我,信看了没有。我说,看了。他再问,你怎么想的。我说,信我扔厕所了。苏君一下子不走了,黑暗中,他看着我,不说话。我有点吓住了,赶紧转身就走,苏君没有再跟上来。

    那晚上,我没有再回我的宿舍,我躲到了好朋友的宿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那一晚,苏君在我的房间待到天亮,他和同事喝酒,一杯又一杯,也抽烟,一支接一支。天亮后,苏君走了,我打开门,一屋子的烟头一屋子的酒味,还有一屋子的烟雾。

    我哭了,不知道在哭什么,有些东西可能就此失去了,心里一瞬间空落落的。

    苏君偶尔还是会来看我,问我这一次报了几科,复习得怎样,需不需要复习资料。

    我很礼貌地回答他,报了三科,复习得还行,我买了资料。

    苏君考试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他一次性能报五科,有时候一次就过三四科,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催我考快点,不要就知道玩。

    一晃又是一年的秋天,苏君又来了学校,这一次,他是来告别的,他说他的一个亲戚帮忙,他调回到他家的镇上了,还改了行,去了镇政府工作。我笑着祝福他,祝他有个好前途。

    临走时,我去送了苏君。前后两年的时间,苏君来时我没有接过走时我也没送过,这一次,我送了他。

    从学校到公路,我和苏君走得很慢,山坡上的松树还是青翠的,那些草却有些黄了,涪江河滩旁有一小片的芦苇也长得高高的,我没话找话对苏君说,你看,那些芦苇毛茸茸的真乖。苏君看看我,什么也没说,放下手中的包,向那片芦苇跑去。我想喊他别去了,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涪江还是在挖金,抽水机还是在轰轰地响着抽水,秋天的阳光照着那片芦苇,也照在那个奔跑着的年轻人身上,河风也在吹,吹起了沙子,迷住了我的眼。

    我站在路边,看着苏君,看着他跑向那片芦苇,看见他一支支地用手折断芦苇,看见他捧着一大把毛茸茸的芦苇向我走来。苏君站在离我两三步之外,伸手把芦苇给我,说,你喜欢的全给你。

    我手里捧着那一大把的芦苇,送苏君上了客车,客车没有等我挥手,甚至没有等苏君站稳就开走了。

    我一个人慢腾腾地走回学校,把芦苇插在了床头的玻璃瓶里,我打开录音机,听苏君送给我的林依轮的歌:爱我的人已经飞走了,我爱的人他还没来到。

    不久以后,我也离开了那个学校,没有带走那把芦苇,只是凑过去,脸颊在那些毛茸茸里挨了又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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