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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2九井居士 漫步者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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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太阳像厨娘搓揉过的面团,柔软温顺,呈现出昏黄的球囊。老跩准时出现在那条沿河林荫小道上,他说傍晚的野外就是大氧仓。小道上三三两两的人迈着惺忪的步子,边说边走。这是一群不分男女长幼的漫步者,他们笃信运动可以将那些经年的脂肪和毒素排出体外,且在意念里把生命当作橡皮筋无限拉长。冷不丁有人疾步插过,漫步者绝无人去理会,个个依然优哉游哉。疾步者摆动双臂,调侃道:吃饱了撑的!声音如鹅毛落在水里,没丝毫反应。疾步穿梭者对于漫步者来说是局外人,形态、心态以及达到的目标都不相同。

  平日里,我行动轨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多数时间以书和文字相伴,深陷其中时竟然忘记吃饭和睡觉。所谓物极必反,看似高雅的作为,一旦形成习惯,日积月累,便会疾患上身。出于缓解生活或工作上的压力,我沿着崎岖的河岸散步,心里装着乱麻一样的思绪。没想到老跩竟毫不迟疑地将我当成虔诚的漫步者。

  老跩年近七旬,习惯直着腰板背着手,跩着身子走路,像只胖鸭。在我记忆里,老跩很早就在街道上问事,后来知道他当过村民组长、生产队会计,在街道书记的位子上退休。什么东家长西家短、兄弟不和、夫妻反目、田地边子宅基……不知处理多少,那些山猫野猴爬树精之类的各色人等不知较量了多少翻,从没翻过车。老跩蹲在伦理道德塔尖上,俯瞰整个街道多年,心里只有一个信条:要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别人做不到的,自己必须做到。按文里说老跩是街道邻里公认的道德模范,土话说是“穿裤子露着腚,是‘脸’朝外的人”。

  退休后的老跩自己一直不承认老,只是身体日渐发福。有一天早上,他觉得头昏脑涨,走动时天旋地转,似乎要摔倒。老跩赶紧电话当医生的侄子,反复讲着自己的不适。侄子判定是血压或脑供血的问题,但话语一直模模糊糊。老跩琢磨着侄子的话音,总觉得这孩子像个娘们,嘴里一点也不利索,心里只想骂娘。侄子退一步说,你明天一大早来,别吃别喝,我看看再说。见了侄子,老跩扔不停地絮叨着头晕的事儿。侄子让他撸起袖子露出左胳膊,勒上橡皮绷带。老跩表情严肃,像在经历者一场生死搏斗的手术。屋内很静,只有橡皮球打气的声音。侄子突然说,妈呀,真高!老跩异样地瞅着侄子,这孩子从医学院毕业得了哪门子病,竟男女不分。不过,他从侄子的眼神和语气里感觉出自己病情的严重性。老跩自此谨慎起来,按时服药的同时,时刻告诫自己要管住嘴迈开腿,真正开启了漫步老年之路。起初还有人讥笑,就你活得仔细,像长生不老。

  老跩是这里漫步人群的先行者,日子久了,不断有新的男女老幼加入,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沿河小路竟成了漫步者们心里的圣地。大家都说老跩眼光独到,而他也常以这条沿河小道上漫步运动的倡导者自居。老跩走路的架势,再加上他在街道上问事的经历,人们也因此送他一个“老跩”的雅号。其实“跩”在我们这里算不上是贬义词,有日子过得滋润,万事不求人的意思。起初他听着不习惯,日子长了也就默默接受了。他说,名字,就是代号,取皇帝的名,也不一定做上朝廷。几年漫步下来,老跩体重下了几十斤,将军肚也消瘦成了平民肚,血压恢复正常不说,天天离不了的药瓶子也扔进垃圾桶。每遇到新的漫步者,老跩必以长者的口吻前来搭讪,话音温柔体贴,似师长授课,异常严肃的表情里嵌着一沓永远不能推翻的真理,面皮冷得像河岸上结了霜。漫步者说这是老跩的习惯,这习惯与我也不例外。他说,管住嘴,迈开腿是人健康的唯一保障。这句话逢人必讲,成了老跩茶余饭后的口头禅。老跩慢条斯理,十分享受的样子,从不计较别人听没听懂。有人曾这样调侃老跩:好话说三遍,狗都不喜欢,你觉得烦不烦?老跩撩起眼皮斜视了那人一眼,说,你这人真不懂政治,人千万不能过河拆桥。

  小河太不上眼,河道宽不过二三十米,老跩曾带着街道上青壮劳力开挖过。十来米的水面像条轻纱随着河道飘来飘去,而这些水是下游的节制闸拦截下来的。不到梅雨汛期,水闸像一座巨大的木偶一直呆头呆脑的立着。那闸无情地把河水幽闭着,河水死了。而死了的河水四季不干,又成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生杂鱼的游乐场。这河古时称白羊河,不知何时改叫安乐沟。也许是河道太窄且经常断流,不具备河流气象,才叫沟。然这条沟竟然弯弯曲曲把相隔数十公里的涡河、包河串在一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寒冬腊月里,无数个老跩们聚集在河道里,靠人拉肩抬,重新改造这条沟,改称白羊河。改名字的因素很显然,一是正本清源;二是是现代人在这个农耕大圈子里憋屈够了,觉得“沟”显得土且小气,不能与那些名城重镇对接,故把土得掉渣的“沟”从字面上抹去,改回“白羊”,从而张开臂膀接纳来自外埠繁荣的气息。细想起来,老跩那代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再硬的骨头都敢啃,最终把一条土沟,改造眼前并不成尚大气的“河”。为沟改名,并非是现代人多事,其中深含着几多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为名正言顺,有不少舞文弄墨者开始在经史子集及方志列传中查找证据,言之凿凿地说:古时涡河与包河本是一脉相连的水系兄弟水系,因黄河强势侵入,将包河的源头(商丘北梁堤头黄河故道)纳入自己怀中。丹城,地处涡水之阳,包河之阴。西汉时为县制,有五座石羊镇守于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故称五羊城。因涡水、包河自西而东并行而去,其间数十里耕种无水,民深受其害。一日,风冷水枯之季,月近中天。五只白羊拉一巨犁,自丹城向南扬长而去。一夜之间,有河穿与涡水与包河之间,清波荡漾,流水潺潺。周边耕民为感念五羊之恩,随集资筹建关阁庙,四季香火肉食供奉。

  提及老街上那座关阁庙,老跩满脑子懊悔,因为当年自己是拆毁那座庙的策划兼指挥。当时他竟盲目的相信“四旧”是导致人贫困潦倒的根源。几十年过去,而今的老跩竟然四处奔走,提议重建庙宇。然他的呼声一直弥漫在漫步的河边小道上,说自己就是楚汉时的萧何,成也自己,败也自己,没想到竟是古镇的千古罪人。

  这些年来,生活渐渐物质化,一些人的腰包渐渐鼓起来,衣、食、住、行上开始追求“高、大、上”。遍布乡村的挖掘机开始在沟塘河坝上,横冲直撞,建房的地基一家高过一家。原本规整的河坝被挖得坑坑洼洼,留下一座座老坟突兀在河边,上面布满荆棘和杂树,荒芜颓废里显得高大葱郁。深浅大小不等的取土坑,一个连着一个。被野草肆意占领着,疯长到了极致。偶尔有不惜力气的农人在岸边平坡造地,星星点点种植些小麦、油菜或玉米、黄豆之类的作物。沿河的羊肠小道应运而生,走上去大有曲径通幽的味道。且一座简易佛堂藏在林荫深处,几个袖珍太阳能式音响不分昼夜放着梵音。河湾外的更远处的一栋栋别墅般的洋房,洋溢出现代文明的气息。一般人很难想象一处的风光与辉煌竟会造成另一处的千疮百孔,在不经意间,人便会释放出“记吃不记打”的动物属性,留下慨叹与惋惜。

  尽管这些坑洼有些大煞风景,老跩还是在心里暗自庆幸。沿河小道曲折迂回,绿荫如盖,四周人迹罕至,各种鸟儿蹲在树枝上叽啾鸣唱。自己在街道上风雨几十年,方圆的风风水水再熟悉不过,哪里还有净土?尽管离真正的青山绿水还远,在方圆左右也算得上一个难寻的去处。

  过去是一种风景,眼前也是一种风景,换一种角度一切都是风景。

  一个陡坡过后,是河湾里的一处制高点。南来北往的河道及高大葱郁的灌木丛尽收眼底,阳关钻透茂密的树林倾洒而来,清爽而温暖,几只健壮的鸭子在水面上伸腰登趾扇着翅膀嬉戏。老跩每次来到这里,整个人便不由得兴奋起来,脚步加快,两坨肉不停地在屁股上翻滚起伏。偶尔看见草丛里的矿泉水瓶或塑料袋之类的垃圾,便燕子触水般快速捡起,向着石桥走去。自言自语道,人这素质还喝矿泉水呢,河水也不衬喝!

  沿河小道尽头立着一座石拱桥,桥体青石斑驳,沧桑里透露出古色古香的容貌。每位沿道而来的漫步者,会自然而然在这里休憩,观景或展肢下跨修炼。

  老跩行至桥头,必缓缓地伸出双臂做扩胸运动,这是他的习惯。之后便立在桥中间,望着河水深深呼吸几口气。河里长满青绿的水草,水面很窄,心想能有场大雨多好,充实一下这瘦小枯干的河道。水面如练扬长而去,淹没在葱郁的杨树林中。

  漫步者零星来到桥上,见老跩背上的汗渍已透过上衣,便说,出汗啦?老跩十分惬意地撩起已经褪色的灰上衣,露出皮球般的肚皮,“啪啪”拍两下,说:运动的目的就是排毒,不出汗不就白走(路)了?又说,你老走起路来腰直脚轻,一看就是退休老干部。老跩望着远去的河水,似乎在岁月里寻找那些无法找回的记忆,“嘿嘿”笑道:那时的干部比现在的觉悟高,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感慨和委屈,直到两嘴角冒出白沫。

  老跩抹下嘴角,一众人伸腿扭胯各自锻炼,没有人在意他说些什么,自觉无趣,便沿着石桥查勘起来。看到石拱缝卯齐整划一,便慨叹先人做工精细奇巧;看到石栏杆风化剥落,不免伤感起来,慨叹岁月不饶人,季节不饶天。他摸了一把鬓角,摇摇头,老了,老了。桥头一侧有两坨粪污,一坨为野狗所为,另一坨散落着纸张,非人莫属。老跩愤恨起来:有的人竟与不分阴阳的野狗一样!

  日头收尽最后一抹晚霞,夜幕笼罩了大地,习习晚风带来期许一天的凉爽。河道里的各类水虫开始登台演唱,奇腔怪调里隐含着悠扬。作为漫步者,我既不守时,又不正常,往往隔三差五来河边一次,有时是朦胧的晨早,有时是夜深人静。奇怪的是在我的时段里除老跩外从未遇到过其他人。而老A却批评我神出鬼没没正经,是漫步者里的“混子”。

  夜阑人静,我坐在桥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星空发呆,远处晃动着一个黑影,星光里,我看到那熟悉而笔直的腰身……我不知道老跩今天为何迟到。

  我感觉出老跩今天对我格外冷淡,直接问我,你说人的命怎能这样脆弱,脆弱得连只鸡都不如,鸡死前还扑棱几下呢,人一口起不来就没了。老跩感叹的也是漫步者,早年也是街道村官,是老跩的手下。一双儿女全考上了大学,让其夫妇骄傲了好几年。毕业后在各自就读的城市就业,购房、结婚两档子事让同事苦不堪言,倾尽一生积蓄也未能让儿女如愿,只有四处举债撑起门面,不料愁苦当中的老伴撒手人寰。老跩曾劝说过同事,子孙自有子孙福,何必自己找苦吃?可他说,那些漫步者都是吃饱了撑的,自己除了练着挣钱之外什么都不想练。直到同事留下脑血栓后遗症,导致右半身不遂时,才觉得健康大于一切,开始走路锻炼。早几天同事再次复发脑出血,一命呜呼。儿女从城市赶来,央求老跩主持老爹的葬礼,因此误了今天的步数。

  儿女成才是让同事感到骄傲和幸福的事情,没想到竟成了眼前压倒自己的大山。老跩想了几天,越想越糊涂,不知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

  突然,河里有“哞——哞——”的叫声,声音沉闷而浑厚,如牛的叫声。我知道这是一只少有的肉牛蛙的叫声,本不是河里的产物,想必是哪位好事者放在河中。几天前的早晨我听到这声音,惊得我竖起了头发。仔细查看原来是只肥大的牛蛙四肢张开浮在水面上,偶尔发出沉闷的叫声。

  老跩背起手,小声对我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话音里老跩似乎对这突然的叫声十分敏感,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连续几个傍晚一直不见老跩的踪影,我心里滋生出莫名其妙地落寞。几天不见,我心里空落落的,时不时为老跩担心起来。甚至把老跩与他同事联系起来,毕竟天有不测风云,况且他又是上了岁数的人。不料,一大早竟遇到了老跩,样子依然矍铄。我心里像落了一块石头。我说趁着晨光去桥上站站,他迟疑一下,压低声音说,自小我就听老辈人说那桥有邪气,我一直不信。他摇摇头,反正晚上不去了。

  没想到一贯耿直的老跩竟然迷信起来,尽管我多次解释那叫声来自一只肉牛蛙,而他却不信。老跩反问,芸芸众生茫然如海,吉凶祸福哪个能料!我看着两鬓斑白的老跩,你也信这个?他说,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据讲马克思也是这么说的。

  小风波在沿河小道上荡漾,漫步者依然漫步,人数日渐增多,只是漫步队伍里很少有老跩出现。而当我脚步迈进沿河小道时,便不由得想起老跩,并且思绪会不断延伸,甚至为老跩担心。毕竟是是上了一把年纪的人,像熟透的瓜,很多不测都是发生。思绪在我脑子里一直缠绕,直到发热。我摇摇头,自嘲起来,何必想这么多,你是灶王爷吗?在这个经济发达的环境里,人除了把名利看得你命重要外,其他一切都显得那样苍白。因为地球离了谁都转圈,又何况一个老跩。一天漫步,两天依然漫步,渐渐的竟然把老跩淡忘了。不料,一日早上,我竟然在佛堂前遇到老跩。平时整齐的稀发凌乱地飘起在额前,止步冷淡地看着我,我有些愕然。老跩木然地站着,目光呆滞瞅着我,还一只手抚弄着头发,生怕哪一根被风卷去。近了,他突然一步跳拦住我,低声问我啥是遗嘱。

  我像触电一样打个激灵,发现老跩面色暗淡,身子也比平时弯了许多。原来他有三个儿子,娶妻生子后各自分户生活。老跩回到偏僻的老宅蛰居,因为偏僻,邻居们纷纷搬迁,留下一处处残色的院落,里外长满青草,没有一丝生活气息。老跩觉得这终日以树林、清风为伴的日子倒也清净,也正好契合自己退休后的生活。没料到十几年后,街道竟在老跩房前新开通一条宽场明亮的商业街,两旁房屋瞬间价值百倍。办理完同事葬礼后不久,三个儿子儿子带着媳妇依次哭闹着让他这个当爹的写遗嘱,生怕自己住的那几间老屋其他弟兄手中。老跩一再解释身后的一切会三一三剩一公平分配,可他的话却没有人信。可眼下竟要栽在自己最为亲近的儿子的手里,顿时气得坐在地上发抖。老跩见过那些不讲孝道的人,做梦也没想到被污染的世风会这么快传染到儿子身上,没等入土就要活埋,逼着活生生的父亲写遗嘱。

  我茫然起来,顿时觉得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放在老跩身上有点复杂和沉重。心里好像突然堵进一块石头,让我头昏脑涨,浑身发懒。漫步的心情荡然无存,只想回去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最好不要醒来。

  冬日,一场漫天大雪把地上万物捂得严严实实。我扛着铁锨和扫帚准备去清扫那条沿河的漫步小路,我家那条唤作“笨笨”的土狗绕着我跑前跑后。脚踏着雪地发出“吱吱”的响声,刺骨的寒气迎面扑来,直往袖筒里钻。穿过一片树林,漫步小路竟被清扫出来,黝黑发黄的路面如一道粗劣的拉链撕破无边洁白,向远处延伸。我顺路而行,心里充满温暖。拐过一道弯,一个人正在扫雪,我一眼便看出是老跩,心里涌过一阵惊喜。

  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没见到老跩漫步了,我猜想过他的处境,兴许是他为了遗嘱跟儿子闹翻,继而对簿公堂;抑或是一气之下染病卧床……

  我赶紧与老跩一起扫雪,扫帚过处,路不断露出本来面目。老跩说我想得过于狭隘了,看他手脚的麻利样似乎那 “遗嘱”的事件根本没发生一样。他使劲拨弄一下扫帚,厚厚地积雪纷纷而去。停顿下来,老跩眯着眼看着我,不就是张白纸吗?又不是要命。人想活着,方法多得是。

  不知何时,河边来了一群扫雪人。清晰的小路在洁白的天地间曲折回转,一直通往白洋河上的石拱桥。

  不用问,他们都是漫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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