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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28梅子酸酸:归来的麂子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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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有点炎热的下午,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的语气像小孩收到礼物一样充满了惊喜,她兴奋地又悄声地告诉我,昨天我们屋后跑来了一只麂子!

    我也用了母亲同样的语气连连问是不是真的,电话还握在手里,脑子里就回想起这么多年来一直藏在心里关于一只麂子的那些事。

    上中学前我一直呆在村里。夏季的后半夜,天才麻麻亮,我睡得正香,耳朵里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远远近近的狗叫声,还有匆忙的凌乱的脚步声,那些混合的声音就像一首悠长的音乐持续悦耳地响着。我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睡意正浓,但是我知道屋后的那条被树木遮掩的路上很热闹,村里的猎人们带上他们的猎狗上山了。每个夏天,他们都会邀约着去后山打猎,某个将亮未亮的清晨,那条路就会热闹起来。我在各种声响中醒来又睡去,嘴角挂着笑,听见老屋的两扇门吱呀地响几声,听见外爷低声唤了声“黄狗,走!”,隐约有一阵脚步声和黄狗的铃铛声渐行渐远地去和后山上的声音汇合了。等到一阵寂静后,我翻了一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外爷是一个猎人,有一把猎枪。我看见过猎枪挂在高高的土墙上,也看见过外爷上山时斜挎在肩膀上。我从来没有摸过那把猎枪,外爷说,那不是女娃耍的东西。后山上的热闹,我只是听到过,也想象过,想象中,都是奔跑的脚,卷起裤腿的人的脚,也有猎狗好看的拳头一样的小脚。

    老家的周围是岷山深处摩天岭脚下的一圈山,老屋背后就是一条通往后山的路。夏天,那条路被两旁长高长繁茂的青杠树遮住了,很多次,我都听到干活回来的外爷说,他在那条路上又看见了跑下山的动物。山里的动物很多,很多种类我只是在外爷的嘴里听说过,比如熊猫、金丝猴、羚牛、林麝、麂子。麂子听到的次数最多,外爷说,那小东西很聪明,眼睛又黑又大,一身光滑的淡黄色的皮毛漂亮得很,喜欢跟人接近,但是又有点怕人,吃几口青草,就会抬起头朝四周看看,一旦听到了什么动静或者看见了人影,“射起趟子地跑”。我那时,还不知道怎么用文字去形容速度快,后来才知道,就是把麂子跑的速度比作“射箭”,射出的箭一样快。外爷说那话时,语气里含着笑,也有一点不甘,他说,总有一天要逮住一只麂子。

    我当外爷的话是吹牛,每一年的夏天,他都要和村里的猎人们上山,背上锅盔,在山里呆好几天。我盼着他回来,隔了老远就往他身后看,什么都没有,什么小动物都没有逮到,连一只野兔也没有。外婆会嘀咕几句,说外爷是个“跑脚子”,不去跑山心里发慌。我缠着问外爷这几天看见了哪些动物,他就会掰着指头地给我说,看见了野猪,羚羊,麂子。我继续问,那咋个不逮一只小麂子回来呢?外爷就说,这次让它跑脱了,下次肯定逮一只。

    我在外爷的描述中想象一只聪明漂亮可爱的麂子,想象着在一个晨曦微明空气湿润的清晨,我和一只麂子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坡上相遇了,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彼此打量,慢慢靠近,越来越近,我们向彼此走去,走走停停,直到冒出山尖的太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就像和惦记多年的老友相遇,我们看向彼此的眼睛透露出惊喜,眼神里有如初升的太阳那样温和的光,而此刻,脚下青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可惜的是,每一次我一想到伸出手去触摸麂子那光滑的皮毛时,他就一个转身,正如外爷说的那样,机灵地跑了,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密林中。

    那样的想象常常让我一个人发呆,如果哪一天我真的能在山里随便的哪个地方遇见一只麂子就好了,我不会轰他走,更不会朝他扔石子,就那么看着就好,和我想象中的那样。

    很奇怪的是,每一年夏天村里的猎人们都要上几趟山,大多两手空空地回来。我问外婆,外爷他们怎么手艺那么糟呢,一只小动物都没有逮回来。外婆说,那是村里的男人们想疯一阵了,就跑山上去疯,疯玩了就回来,哪里是真的逮动物。

    我不明白外婆的话,依然渴望外爷逮一只小麂子回来,不能伤他更不能杀他,带回来玩几天又送他回去。

    夏天一到,村里也会出现几个外地人,天一黑就神神秘秘地专门往有猎人的家里窜。外婆用了很大的声音吼外爷,不要跟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混,杀生的人没有好下场。

    我隐约知道了一点,隔壁黄大爷也是个猎人,那些外乡人拿着空麻皮口袋上门,出门时麻袋就扛肩膀上了,压得他们人矮下去了一大截。外婆就在屋里低声骂,骂黄大爷,也骂那些外乡人。

    我开始替山里的麂子担心,希望他们千万不要下山,忐忑地等待上山的外爷回来,踮起脚看看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才放下心来。

    那些外乡人也来过我家,他们说,城里的人很喜欢吃麂子肉,也喜欢麂子皮做成的大衣。夏天山里青草茂盛水源充足,山里的麂子长了一身的肉,皮毛也正是最光滑的时候,上山逮几只回来就会变成钱。

    我不知道外爷是不是动心过,家里正计划重新修房屋,我们兄妹三个都在上学,父亲只是个乡村民办老师,外婆和母亲也只能天天在地里刨来刨去。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多,都在想尽办法挣钱。我看着外乡人被外婆指桑骂槐地骂跑了,又警惕地看着外爷,我问他,会不会去山里逮麂子。

    外爷的回答肯定很模糊,我现在一直想不起他是怎么说的。

    我们的村子人口集中,除了围绕在村子的一圈森林,产粮食的土地很少,家家户户都养了几个娃,张着嘴等吃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忽然流行起开荒,他们慌慌张张地一大早就拿起砍刀去后山,各自圈一块林子,砍倒各种树木,再放一把火,一块块大小不一光秃秃的地就在山林里东一块西一块地冒出来,赖疮一样。

    母亲也去开了一块荒地,她说,多一块地多种一些玉米多养一头猪,家里就好过一点。我担心后山林中的麂子,他们本来可以自由地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那些茂密的树林就是他们最严实的藏身之所,那一把把的大火过后,他们能去哪里呢?

    我问母亲,山里的树都砍光了,那麂子的家呢,麂子是不是也没有家了。

    母亲的话和外爷的话一样模糊又遥远,她好像还吼我了,说我整天不好好读书,尽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哪里是莫名其妙的事呢,家里的黄狗,外爷外婆父母不是一个个照顾得很周到吗,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也吃,天黑了它还没回来,外婆站在门前扯长了嗓子地喊,那样的声音不是和喊我的哥哥们回家一样吗?黄狗和麂子不过是一个在山上跑,一个在村庄里跑。

    我在心里拿黄狗和麂子比较自从在外爷那里听到了麂子的大概样子,我看黄狗就像看麂子一样了。

    我一年年地长大,村子后山的荒地也一年比一年多,出入村子的外乡人更多了,黄大爷家的日子明显好过多了,他们最早有了自行车和电视。

    外爷上山的时间少多了,他说,以前还没爬到半山,就能看到低着头吃草的麂子,尖尖的小耳朵不停地煽动,现在爬上山顶也看不到麂子的影子,不晓得被那些人撵到哪座山里去了。

    我们这里的山太多,一座连一座,一座高过一座,如果继续开荒,外乡人继续来,麂子和其他的动物只能往更深更高的山里跑,直到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将是一件多么忧伤的事。我小学快要毕业了,懂得了忧伤的含义,我担心一旦走到山外的学校上学,我真的再也见不到麂子了。

    如果我知道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会和一只麂子以另一种让我哭得呕吐的方式相见,那么我宁愿他们跑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见。

    我在乡里的小学读六年级,一早就要起床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去五里外的学校。那天早上,外爷比我起得更早,后山的路上又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铃铛声,我知道,外爷他们又邀约着一起上山打猎了。

    我不再觉得路上的那一些声响像音乐那么好听,反而感觉到了心里的不安,我的心跳得有点快,我想,下午要快点回家。

    那天的课我上得心不在焉,最后一节已经坐不住了,那是我感觉时间过得最慢的一节语文课,我斜眼瞟着说话慢腾腾的雍老师,第一次。

    下课铃声一响,我抓起书包就跑。我跑过一条又一条田间纵横的小路,越过一座座木桥,跳过一道道水沟,气踹着跑回了家。

    外爷回来了,外婆和母亲也在家。他们围在老屋后门的木圈前,低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声音太小了,黄狗在他们的脚下钻进钻出。

    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超过了老屋周围其他的气味,栀子花不香了,圈里的粪堆不臭了,母亲身上的汗水味也没有了,只剩下血腥味。我努力一次次压住从心里翻涌而上的呕吐欲望,走进外爷他们围成的那一圈。

    是一只麂子,一只卧在地上的麂子,腹部鼓鼓的堆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身下一摊血,一点动静都没有,有几只苍蝇飞了一阵后停在麂子的耳朵上,它连耳朵都没有动一下。

    我想上去摸摸麂子,母亲不让我靠近,她说,麂子已经死了,外爷扛回来的就是一只死了的麂子。我狠狠地剜了外爷一眼,他以前说的可是捉一只麂子,而不是打死一只麂子。

    外爷倒是叹息了一声,他说,可惜了,怀的崽子都快要生了。我再也没忍住,冲外爷就吼,为什么要打死它,怎么那么狠心肠。一边吼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看那只躺在地上腹部圆鼓鼓的麂子。

    母亲大声吼了我,她说我抽风,麂子不是外爷打死的,是黄大爷打中的,用了装满“沙子”的猎枪,麂子浑身都是小窟窿,还在拼命地跑,跑着跑着就倒在在了山坡上,外爷看见了才扛回来。

    我不信,为什么麂子没有死在黄大爷家,死在了我家。母亲说,黄大爷为了撵上打中的麂子心一急摔了一跤,脚也扭伤了。

    我又问,为什么不救它啊。外爷这才站起身慢悠悠地说,救不了了,那些“沙子”就是一颗颗小的铁丸,穿透皮毛射进去,五脏六腑都是筛子眼。

    看着那只毫无生气的麂子,我蹲下身,哭得干呕。黄狗蹭了我几下,我都没有力气去理它。从那一刻起,关于后山,关于森林,关于麂子,所有美好的梦都在那一刻破碎了,这个小山村也不再亲切,在我心里是那么的陌生而冰冷。

    后来,一瘸一拐的黄大爷要回去了麂子,他让外爷看他的猎枪,又把麂子翻了一个身,说就是他的猎枪打中的。

    我记得看着黄大爷抗着麂子走的背影,我是诅咒过他的,还骂了他,用我能想到的句子。

    从那以后,我对挂在墙上的那只猎枪再也没有兴趣,对夏天后半夜在后山路上响起的铃铛声和脚步声很敏感,稍稍一听到声响我就缩进被窝蒙住头。那样的夜晚,我脑子里都是那只死去的麂子,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继续读书,小学毕业后去另一个镇中学住读,中学结束了,去了山外的一个城市读书。从一个月回家一次,到一学期回家一次,我和老家的距离在不断地增加。很多来自于老家的消息都是通过母亲知道的,她说,山里退耕还林,很多地都不种了,那些年开的荒地已经重新长成了一片树林,山里也不允许再打猎离去,外爷的那杆猎枪也上缴了,黄大爷后来又去逮熊猫被判了好几年。

    每一次听到母亲告诉我村里的一些事,我就会问,麂子呢,你们又看见过麂子没有。母亲摇摇头说起,麂子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吃过亏长记性,恐怕不会再回后山了。

    我说是不能回来,万一又被人盯上了呢。母亲说,那倒不怕,村里有护林员,山里到处都安装了摄像头,谁敢!

    我放下心来,为山里的那些小生灵们放下心来,某个合适的时候,他们可以回来了,很安全。

    一晃又是多年,外爷活到八十六岁的高龄,平静地离去,黄大爷出来后被他的女儿们接走了,年迈的猎人们一个一个地走向了他们最后的归宿地,村里的大山再一次接纳了他们,让他们永远地沉睡在大山的怀抱。

    村里的环境越来越好,国家政策上的扶持,村里的人收入一年比一年高,七十多的母亲经常感慨,往年要是有现在这么好过,谁还去开荒谁还去偷猎啊。

    随时也有好消息传来,一个下雪天,朱家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肉肉的黑白相间的身子一滚一滚的在雪地上翻腾。后来,视频发到网络平台上,乐坏了网友,那只可爱的小熊猫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滚滚”。

    一个夏天,正在山里盘旋的公路上巡逻的公务车迎面碰上了一头庞然大物,是一头羚羊,肥肥壮壮的,小牛犊一样大。它从公路旁的山上下来,和车子对峙了一会,转过身又快速地上山了,所过之处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蹄印。后来,它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壮壮”。

    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都会笑很多次地看那短短两三分钟的视频,边看边想,那麂子呢,麂子什么时候回来?

    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它终于回来了。这个夏天,当母亲电话里惊喜地告诉我,一只麂子下山了,出现在山后的路上,我连声问,是真的吗。我缠着母亲,要她说得仔细一点,那只麂子呆了好久,从哪里来的,村里有没有人去惊扰它,它有没有害怕。

    母亲电话里笑了,她说,就呆了一小会就跳跃着跑进树林里了,是一只很健康的麂子,浑身金黄没有一根杂毛,跑得很快,几个眨眼就不见了。

    我叹气说,可惜我没看到,要是我看到,我也会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黄黄”。

    母亲说,只要回来一只,以后就会再看到的,那是一只探路的麂子,侦查一番知道回村没有危险,以后隔三差五就会回来,你只要经常回来就有机会看到。

    听到母亲的话,我噗嗤一声笑了,她这是在喊我回村呢。

    等到周末,我回到了村里。夜里,躺在老屋的木床上,将睡未睡之际,仿佛听见了后山路上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黄狗们的铃铛声,等到我集中注意力再去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四周万籁俱寂,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的一双睁大的眼睛穿过几十年的光阴,和一只麂子相遇。那是一只温顺的麂子,一身黄锦缎一样光滑的皮毛,机灵的眼睛闪着温和友好的光,他站在一块坡地上,那里绿草如茵,溪流潺潺,鸟儿啼鸣,初升的淡黄色的太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大地和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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