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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几个半人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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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人        
      我十六岁就从学校下来,到生产队务农了。
      当时,正赶上秋头子。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生产队人手不够,就把我这个半拉子也派到了地里。
      记得我第一次下地是掰苞米,掰站秆儿,男社员们拎着土篮子在车两旁掰苞米,掰满筐就倒在车箱里,车箱是用粪廉子围起来的,高高的,可没大人的腰。
      我和女社员在车前面掰车道,掰满筐就挎到车道两边,倒堆,等男社员过来,再装到车上去。
      后面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慌慌地赶过来,我感觉老像是被狗撵着,停不下脚儿来。
      苞米叶子把我的手脖子,脚脖子,大脖子刮出一道道血痕,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头几天,累得我晚上睡觉直毛愣,妈说我正睡觉呢,冷不丁就坐起来,双手比比划划地作掰苞米状,嘴里喊着:“拿筐拿筐”,喊了几声,又倒头睡去。
      忙了一秋,把我整个人累得黑瘦黑瘦的,把妈心疼坏了。
      第二年,我又以七厘股子的身份,磕磕绊绊地跟着干了一年,转过年去,我就转成正式劳动力了,俗话说的好,三岁的牤牛十八岁的汉,农村人信这个,谁管你周岁还是毛岁,小夹板儿一扣,这就算丁硬了。
我们队里有一个叫赵大甩的社员,自打到队上就一直是半拉子,原因是他干活不卖力气,回回儿干活都被甩出半截地去,生产队长就给他记半个工,拿他当半拉子使唤。
      赵大甩原先叫赵有强,长得肥肥胖胖的,走道儿还甩打甩打的,一干活就打狼(落在后面),后来社员们就都管他叫赵大甩了。
      赵大甩在队里也就干了十来年活,三十出头,突然就不下地了,生产队长到家去找他,他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人过三十天过午了,好时候都过去了,还干什么活,混吃等死得了,气得生产队长一甩打就走了。
赵大甩结婚晚,没孩子,他不去上工,就靠媳妇儿在队里干活,挣的工分少,年顶年,勉勉强强能把口粮领到家,一到年底队里分红,赵大甩媳妇儿那个眼热呀,一个子儿也领不回来,眼看着盼了一年的花棉袄面儿又买不成了,背地里没少抹眼泪。
      起初,赵大甩还天天出屋,帮媳妇儿抱两抱柴禾挑一挑子水,后来,竟然连上厕所都不上外头了,成了窝吃窝拉了,再后来,干脆不起炕了,后来的后来,赵大甩真的瘫疤了,想起也起不来了,整天不说话,成了个活死人。
      房子快住倒了也没人抹,下雨天没柴禾烧,只好把房巴上的秫秆拽下来,好歹糊弄一口饭吃。赵大甩媳妇儿站着板凳,一边往下薅秫秆一边哭,那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当天晚上,就拍打拍打屁股跟屯里一个老光棍子跑了。
      赵大甩成了五保户,不久就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有一回我和母亲闲说话,提起了赵大甩,母亲啧啧连声:“都听说过有冻死的,饿死的,咋死的都有,可我活这么大岁数,还真是头一回儿听说有懒死的,真是天底下啥稀奇事儿都有,啊?”
      母亲说完这番话,抬头瞅瞅我,又说道:“赵大甩他爹当年咋寻思的,还管他叫赵要(有)强,我看叫赵不要强得了。”
      “大小子,你可得记住,咱可得好好干,到啥时候不要强也不行啊!”,母亲再三叮嘱我。

                                                       个半人                    

      有一天,我跟社员们在西山外短盘子地里割高粱,下半晌干了一气儿活儿,歇气儿的时候,大伙坐在地头,磨完刀,点着烟儿,边吧嗒烟儿边唠闲嗑儿,唠着唠着,就唠到干活上来了,都说自己能干,一个比一个能吹,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谁也不宾服谁。
      “不服?”
      “那就比试比试?”
      “比试比试,比试比试就比试比试。”
      打头的(领着社员干活的人)王大巴掌面带不屑,向社员们发起了挑战,应战的社员在地头儿,燕子别翅一字排开,摆开了一字长蛇阵,齐刷刷地站了一地头子。
      王大巴掌说:“这(读‘振’)么地吧,咱们轧个东儿,你们正常拿六根儿垄,我拿九根儿垄,割俩来回儿不兴歇着,你们要是谁先到头,明天我把打头的这差事让给他,要是我赢了,你们一人供我一天烟抽。”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扑哧”,都笑了。
      “别整没用的,亮刀儿吧,要不,你也是个抽伸手牌儿香烟的,逮谁蹭谁的主儿”,社员李小个子用镰刀把指着王大巴掌没好气儿地说道。
      “哗”,地头儿一片哄笑声。
      王大巴掌不急不火,抬起一只脚来,把烟袋在鞋底子上磕打灭了,往裤腰带上一别,把右手握成纸筒状,“呸”,往里唾一口唾沫,操起镰刀,嘴里说声开始,哈腰上垄就割上了。
      割高粱可不像割谷子,可以单根儿跑,高粱秆子身量长,一次得拿六根儿垄,才能把割倒的高粱横放下。好体格的人割一天,都得累个半死,体质不好的,晚上回家就得拽着猫尾儿巴上炕了,像我这样的半拉子就得和女社员俩人儿抬一趟子,那还让人拉得见不着影儿呢。
      社员们一干上活可就和刚才闲扯不一样了,抱住趟子,耍刀弄镰,生龙活虎一般,整个地里,只听刷刷的刀响,听不见语声,就见高粱秆子成片成片地往下倒,一眨眼的工夫,就干出去几丈开外。
      王大巴掌个子大,腿长,一步能跨出仨垄去,胳膊前伸,探着身子,伸手抓到离自己最远那根儿垄的高粮秆子,手起刀到,往回一划拉就是一抱,往前一迈步就是一片,非常有节奏,步法一点儿不乱。
      那阵势让我看傻了,感到血一个劲地往脑门子上顶,眼睛直勾勾地往王大巴掌那边儿够,老想奔过去也和他试巴试巴。和我抬一个趟子的叔伯嫂子不失时机地取笑我:“看啥看,黄毛小子,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做你个春秋大梦去吧,快干活。”
      那天,王大巴掌那手活干得漂亮,一气儿没歇着,割完俩来回儿,到地头磕打磕打鞋壳篓里的土,倒在正对着自己趟子的大道上,拢成一堆,撅一截箭杆儿,插上,算做标记,穿上鞋,用胳肢窝把镰刀一夹,回家了。
第二天,王大巴掌早早地就来到了地头,像没事人儿一样。
      打那以后,王大巴掌就又多了一个外号,个半人,从此就在屯子里叫开了。
      王大巴掌在队里当了很多年打头的,后来因为得了一场病,一干累活咳嗽不止,就把打头的差事让给了李小个子。再后来,得了肺结核,一累着就咳,一咳就吐血,没几年,就死了,死那年也就六十刚出头。
      “唉,为人别撑强,撑强不久长啊!大小子你要记住,到啥时侯都别撑干巴强儿,没用,长长远远地才是福呢。王大巴掌这不就是个例子?”母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
      “王大巴掌干活伤力了”,母亲说。
                                                      两个半人      
       有一回,在北沟岔拉谷子。
      那天,队里派去两挂车。
      拉地都是以车为单位分组,王木匠、赵大甩和刘二黑子一组,我和另外两个人一组。
      我和赵大甩是队里的半拉子,负责摆车,另外几个人,负责装车。
      王木匠是个急性子,车刚赶到地头,就吵吵巴火地追着装车,赵大甩平时偷懒惯了,这会儿跑到道下糜子地里,打乌米吃去了。刘二黑子一看赵大甩不来装车,也蹲地头儿抽上烟儿了。
      王木匠急了,“我他妈不用你俩,我自己装,没有你俩这鸡仔(蛋),我还做不成槽子糕了?”
      “哎,那(读‘内’)挂车的人听着,咱们一起装,看谁先装到头儿。”
      说话间这就开始装车了,两边比着干上了。
      就见王木匠嘴里吆喝着,让马顺垄沟儿往前走,自己一个人就忙乎开了。
      你看他眼到叉去,手起捆落,摆边儿,整整齐齐,勾连,妥妥当当,一会儿在车左边儿,一会儿又跑到了右边儿,来回跑,车不打站儿,脚不沾地,愣是忙乎过来了。
      我在车上一时看得出神,忘了摆车,两边儿扔上来的谷子捆,把我压在了车心里,一时动弹不得。车下边儿装车那俩人儿,见我这幅狼狈模样,笑得一个劲儿捂肚子,也不好好装车了。
      末了,让王木匠拉下了小半截儿地。
      王木匠一股劲装到地头,拢上车,然后从车辕子铁套子里拔下大鞭,赶着马车往回走了。
      等我们这挂车到了地头,抬头一瞅,王木匠赶着大马车,已经走出挺老远了。
      王木匠也赢了个绰号,两个半人。
      木匠干活急性不算,还恨活计,要是手头有啥活,认可饭不吃觉不睡,也要把活干完。
      王木匠打小儿就是个勤勤人儿,好说话儿,队里有活儿叫他,社员家有事儿也找他,干了一辈子活,不但没累坏,到老了,身板儿反倒越来越硬朗了。
      王木匠干活不藏尖,一干活就出一身透汗,到谁家都好招待,吃得好,睡得香,年逾九十才寿终正寝。
      我问过母亲,“王木匠那么能干,咋没累坏?”
      母亲说:“正常干活哪有累坏人的,越干越有窍门,再说了,王木匠心眼子正,干归干,吃归吃,睡归睡,啥也不耽误,这样人儿活的长久。”

                                                     三个半人
        小快当儿是队里的女社员,个子高挑,模样好看,小时候出天花,脸上落下几个浅浅的麻坑儿,不细瞅根本看不出来。
      小快当儿叫刘玉华,打小就勤快,手快,腿快,嘴也快,干啥都抢尖儿卖快。当年和小快当儿在队里一起干活的,还有一位岁数大的女社员,干啥总是拖拖拉拉,嘴上老爱说赶趟儿,社员们就管她叫老赶趟儿。
      有一天,女社员到东北山弯儿薅谷子,负责分工的副队长王大巴掌为了加快薅地进度,采取薅五根垄儿记一个工的办法,鼓励大家快薅多薅。
      小快当儿一看多挣工分的机会来了,上垄开薅,两腿岔开,骑在垄上,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撅着,两手左右开弓,整个人在地里连走带爬,没有歇着的时候,再看老赶趟儿,一会儿直腰儿,一会儿撒尿,大姑娘梳歪桃—随便(辫)儿了,三天下来,谷子薅完了,张大巴掌一累计,小快当儿薅了三十五根儿,老赶趟儿薅了十根儿,小快当儿正好顶老赶趟儿三个半人。
      打那以后,社员们就不管刘玉华叫小快当儿了,三个半人就这么叫开了。
      王大巴掌一看小快当儿干活一个顶好几个,当天晚上就到小快当儿家,为自己外甥王木匠保媒去了,小快当儿爹妈一想,王木匠虽说个子小点儿,可干活也是把好手,还有手艺在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过门以后,果不其然,小两口棋逢对手,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那时候,全屯子就一个碾道儿,社员碾米磨面都得去那儿,一忙起来,好几天都排不上号。
      有一年,大年三十儿晚上,小快当儿到碾道儿扔把笤帚,占住碾子,然后才回家包饺子接神。
      初一早上,小快当儿怕拜年去晚了,孩子捞不着糖球儿,再加上心里惦记着去碾道推碾子,就着急忙慌地吃完饭,简单梳洗一下,叫过小老小子,给他洗把脸,穿件花布衫儿,刚想抱着去娘家拜年,就感觉腿一软,哼了一声,就堆到炕沿儿底下了。王木匠把她抱到炕上,咋叫也没叫过来。
      四十多岁,年纪轻轻,把几个孩子扔给王木匠,就这么走了。
      有一次,屯里秦老师闲来无事,写了一个绕口令,名叫《几个半人》,收录于此,聊作笑谈吧。
                                           《几个半人》
      屯儿南街儿住着个半个人
      屯儿北街儿住着个个半人
      屯儿东头儿住着两个半人
      屯儿西头儿住着三个半人

      一个半人是两个半人的舅舅
      三个半人喜欢两个半人
      一个半人给两个半人当媒人
      两个半人娶了三个半人

      半个人干活不出力
      个半人干活使蛮力
      两个半人耍体力
      三个半人弄巧力

      懒死了半个人
      累死了个半人
      老死了两个半人
      不知道咋死了三个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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