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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不离不弃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不离不弃敬一兵时间用一次晚点的方式完成了对我的戏谑。态度轻佻又不负责任。戏谑发生在候车厅。是2013年春分后的一个傍晚。火车晚点的广播声特别浏亮。对目的地的希冀和神往之情,被瓷实缜密的音质抽干了汁液。难怪广播声似水漫漶没有一点枯竭的意思。原
        不离不弃

            敬一兵

  时间用一次晚点的方式完成了对我的戏谑。态度轻佻又不负责任。

  戏谑发生在候车厅。是2013年春分后的一个傍晚。火车晚点的广播声特别浏亮。对目的地的希冀和神往之情,被瓷实缜密的音质抽干了汁液。难怪广播声似水漫漶没有一点枯竭的意思。原来,无数人的汗液体液和血液都被抽到广播声的河床里了。一颗心似铅块坠落。身体和目的地之间的距离没有变。时间却让距离变得东经西纬遥不可及。企足而待。引颈翘首。枯苗望雨。装在这些词汇里的细节被逐一放大成为特写镜头。


  和时间发脾气,就跟自己用手抓住头发欲把身子往上提一样,说不得也很无奈。

  晚点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终于抵达车站。蜂拥而下的人带着油然而起的欢快走了。蜂拥而上的人扛起下车人抛来的焦虑重新填满车厢。此情此景,让人想起《围城》中的那句话: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只有两个老人没有逃离车厢。他们安然迎接了第一个挤进车厢的我。一看就晓得他们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大爷坐在车门边的行李上。太婆坐在厕所边的箩筐上。火车启动。车窗外的世界在奔跑。靠近窗户的景物拉成了线条。远处的景物在云朵下自由移动。奔跑的世界与两个老人无关。大爷时不时从车门边通过车厢连接处走过来看看太婆。太婆时不时也起身过去看看大爷。

  网络售票全程对号入座。无论起点站还是中途上车,车票上都标明了座号。除非超员,你就永远没有座位而只能一站到底。站立者虽有怨恨情绪但无怨恨语言。环境的机缘恰如旧日王谢堂前燕,不会随随便便飞进心愿指定的巢穴里。对号入座后,我的肌肤、脑袋、神经、器官便束之高阁惬意无比。车厢过道上有不少人无座站立。他们投到我身上来的羡慕眼光令我暗自得意,情形类似夏天招摇的蚊虫。

  窗外目不暇接的景致正在朗诵着暮色。然而,最容易让我感受到愉悦的并不是暮色,而是那对没有座位屈居过道和车门边的大爷太婆。

  我的座位在车厢的端头。坐在厕所边箩筐上的太婆俨如一幅油画竖立在我的视野中。她头戴一顶褐色的绒帽。上身着紫红色的布扣棉袄。下身着一条黑色棉裤。手握一根高过头顶的木棍。如此着装在春分之后的南方,尤其是在密闭闷热类似溽暑的车厢里显得特别夸张。

  太婆旁边蹲着两个年轻人。他们不时从身边经过的推车上买来啤酒食品大块朵颐。借此驱赶疲倦和无聊。太婆不为阵阵飘荡的香味诱惑,始终将目光锁定在厕所门上。我阅读这幅腾挪参差动静互理的画面比喝一杯咖啡还提神。被某人某物吸引,无聊和疲倦走了,接踵而至的就是愉悦。只不过我的愉悦是从太婆身上用眼睛偷来的。一个冬天过去了,我始终过得很郁闷。在屋里要把长辈和知识分子的面子绷起,还要忙中偷闲写字看书,一点都不轻松也不愉悦。太婆被夹在我的目光和那两个年轻人大块朵颐的间隙之中,紧盯厕所门就把无聊的时间打发在了抵达目的地的路上。确实愉悦。

  我起身到车厢连接处去抽烟。顺便证实一下太婆的愉悦,是否真的被我偷到身体里安营扎寨了。还好,我在拥挤的车厢连接处敏捷地为售货推车让道,一点也看不到神经衰弱的那种迟钝与麻木。烟气沉香。身体随之充盈。南方春分之后的天气给人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几个年轻人拥挤在车门边的狭窄过道上斗地主。轰然响起的兴奋与懊悔声把过道都要撑爆了。年轻人靠这种声音辨别输赢判断是非。再靠这种声音把希望拉长把失望压缩。车门边的大爷倦缩在行李上抽烟。默不作声的安静模样,凸显出了代沟制造的差异。很多时候,差异和代价具有相同的指向。只有经历过太多的冲动、惊愕、疼痛、苦难和流血后,才会知道老人与年轻人的差异在于前者一如受伤的成年狗,被最后一场恶战结束了轻浮狂躁的少年意气。才会知道一个人获得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恬淡境界的代价,就是失去了和青春精力平等对话的资格。

  大爷身着棉衣棉裤。头上戴的帽子跟赵本山戴的那顶帽子差不多。他的目光缺失电荷。没有炯炯有神的光泽但很敏锐,越过我的头顶在漆黑的门窗外长时间滞留。瘦削的面颊寡白如纸,让人觉得是专门为这趟拥挤的列车和夜晚准备的。不要问年龄。不要问收入。不要问经历。城市小资共同遵守的隐私规则我很清楚。我只好把大爷太婆相关的疑问,统统放进我乱哄哄的脑袋中。

  列车员也无聊得发慌,叼根烟从乘务室跑到过道上来过烟瘾。嗓子里哼的小曲成了嘈杂车厢中唯一的阳春白雪。小曲名字是《往日时光》。他哼得并不专业,甚至有些音调都哼左了。然而,我还是在小曲中,感觉到情感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升腾。

  以前听过一种说法:实验室里的小草听着音乐会长得很愉快。是否有了音符的浸润,一粒草粒从此就不会再感到孤单和寂寞?火车上的人是草粒。歌曲也是草粒。歌曲的草粒等待一位歌手的出现。它的意义不仅仅是邂逅其生长过程中精心护理的园丁。而是希望依凭歌手的演唱,完成一次生命的精彩轮回。我曾经听过谭维维,庞龙,黛青塔娜和额尔古纳乐队的主唱那日苏演唱《往日时光》的版本。他们不是音线太过华美柔软,就是多了支声或衬腔复调带来的颗粒不适感。不能把草原令人悠然神往言说不尽的的味道栩栩如生体现出来。土壤过于潮湿,肥料丰腴得发腻,草粒虽然能够生长,但长出来的草茎太疯狂。只图享受忘了结籽传宗接代。

  真正饱满的草粒,是要经过一定时间的沉淀。草粒如此。上了年纪的人也如此。

  一个娃娃在车厢里窜来窜去捡矿泉水瓶子。经过过道时不小心踩了列车员的脚。屁娃儿,你狗日的已经第三次踩我了哈。安静点嘛,找个地方歇下来,像那个大爷一样好不好。人家大爷已经在车门边蹲了两天多了。列车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顺着列车员的目光望过去,大爷依然倦缩在行李上。并不是大爷喜欢这种姿势,而是空间过于狭窄无法把腿伸直。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大爷就是被风漫不经心抛弃在荒野里的一枚草粒。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并不轻松的表情,泄露了他的卑微性。甚至,我能够察觉到大爷的身份连旧时大杂院中的脚夫都不如。脚夫忙中偷闲还可以在大杂院里和女商贩搓搓麻将。两条腿可以跨过桌子底下的大幅空间,和女商贩的脚勾勾搭搭。

  列车员和我聊天。话题是大爷和太婆。

  太婆患有间歇性精神病。一年要悄悄从家里跑出去几次。每次都是千里迢迢去北京。举目无亲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次太婆又跑到北京去了。大爷是从北京警方那里得到通知后,专程去接她回家。性质上看太婆属于遣返人员。北京警方为两个老人买了超员票就移交给了火车上的乘警。二老就这样在门边和厕所边熬了两天多。他俩身上的冬装见证了他俩的经历。

  人活着的意思,就是用自己的经验和经历阅读自己这本书,然后对其中的文字和词汇进行校对修正。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阅读时间久了,这对老年夫妻却被时间折腾得惨不忍睹。深如沟槽的皱纹、对外界的敏感度降低和逆来顺受的表现就是证明。灌注在文字和词汇里的少年意气、冲动与激情都灰飞烟灭了。剩下来的情愫,也从恋爱神圣的高峰降落在了一岁一枯荣的草芥亲情的底部。情形如同蓝天白云朝露晚霞丝丝入扣地浸润到草粒的内部。

  这对老夫妻真是不离不弃。说完这些,列车员回乘务室睡觉去了。我依旧直挺挺立在车厢连接处。

  没有座位的艰辛煎熬。汲取了苦难、辛酸、颠沛流离但更多的还是甜蜜和始终不失优美之态的安静模样。这两种情形生了翅膀,在两个老人的身上梭织往来互通款曲。它们用细腻、婉转、独特、隐忍的秘密方式,修改着情愫这个词汇的内涵与外延。顺便也丰富着不离不弃的意义。我的心被滋润了。火车轰鸣声倒灌在我耳朵里已经超过了七个小时,我才邂逅到不离不弃这个词汇。这与其说是暗示,不如确切说成是一种等待。等待,是为了我能够有时间慢慢接近老人——草粒——收藏——积淀——反思这个演替进程的展开。

  大爷和太婆就是深埋在不离不弃这个词汇里的草粒。难怪他俩之间无言语动作,接受时间晚点带来的煎熬,饱受无座位的痛苦刀一样在身上切割,任由充满了苦难和幸福的岁月被一趟飞驰的火车带走。原来一枚草粒,本身就是一个积淀、蛰伏和储存昔日时光的过程。他们对不弃不离这个词汇的无声诠释,就是情愫慢慢剥去身上的外衣,褪去内心的浮躁,显露出悲悯多于骄傲、茂盛多于凋零、内省多于张扬的过程。

  乘坐这趟火车,最迷人也是最难忘的事情就是阅读大爷太婆这本书了。书不仅是检验阅读者内心质量的标志,也是检验写作者内心质量的标志。午夜时分,终于有了一个空位子。我把太婆扶到位子上坐下。再让大爷到箩筐上来坐,这样他的腿就可以伸展一下了。

  大爷坐下后,在箩筐里摸索了半天才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接了开水后又从箩筐里取出一块啃过的白面饼子慢慢咀嚼。他啃了三口,起身战战索索走到太婆座位边欲把剩下的饼子和水递给太婆。太婆已经昏然入睡。他又战战索索回到箩筐处。我喜爱文学书籍。但没有一本文学书籍,能够像大爷太婆这本书彻底剔除形容词,只用名词和动词不动声色叙述着不离不弃的情节。

  夜色、岩崖、风和野草与车厢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许多睡眠被车厢载着由一个地方被带往另一个地方。太婆睡觉。大爷不敢闭眼。他要守护他们的行李。在漂泊之中守护一个人一件行李,对于大爷来说就是守护不离不弃这个词汇的含义。很多事情都是基于这样的守护,才让人类的爱心得以延绵不绝。

  按理说,大爷和太婆本应该住在安详里接受子女们的祝福。而不是像此刻在浓密的夜色中辗转难眠,任由车厢把自己的自由捆绑,然后押赴在一个颠沛流离的夜晚中。命运就是一列飞奔的火车,随时随地用苦难来折磨人,藉此考验一个人对不离不弃的忠贞。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应对手段。这也许就是一杯茶落到不同的肚子里,会有不同感受的理由所在。利用一趟夜行的火车把握不离不弃,并用干干净净的行为把这个词汇挖掘得如此精深精妙,恐怕也只有大爷和太婆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一直觉得这个诗句是专门写给我的。所以我一直忌讳回忆和纪念。回忆或者纪念简直如同凭空伸出一只胳膊把旧日时光一把揽回来一样,它不仅让遗憾像凉气涌来,最关键的是它还会使我沉沦在伤感中难以自拔。这次就不同了。大爷和太婆利用一趟火车,为我讲述了大爱无疆大爱无言的故事。我忽然觉得我与大爷太婆的邂逅值得纪念。

  但愿这次邂逅只存在于我和这对老夫妻之间。但愿许多年后,这次邂逅还能够像草粒那样,年复一年在我的记忆中抽出嫩绿的芊草来。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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