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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借 饭

2020-09-24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黄昏悄悄来临,天空披上黑色的外衣,开始夜行。做了一天白日梦的星星已然苏醒,睡眼惺忪地探视着大地。田野仿佛渐渐睡去,村子里仍然喧腾无比,河塘里的鸭子嘎嘎叫得最欢,贪玩的孩子都已经从清凉的河里上岸,它们却仍然毫无顾忌地嬉戏。晚饭之前,我必须
  
   剑鸿
  黄昏悄悄来临,天空披上黑色的外衣,开始夜行。做了一天白日梦的星星已然苏醒,睡眼惺忪地探视着大地。田野仿佛渐渐睡去,村子里仍然喧腾无比,河塘里的鸭子嘎嘎叫得最欢,贪玩的孩子都已经从清凉的河里上岸,它们却仍然毫无顾忌地嬉戏。晚饭之前,我必须趁着短暂的暮色,将小黄牛引入牛栏,将小鸡关进鸡笼,将鸭子赶回鸭舍。这是母亲的庄严授命,也是我童年世界最为重要的几件事务。通过这些事务的操练,我模糊地感到,黑夜,既意味着白天忙碌的短暂休整,也像是在进行一场防御演习,防御突如其来的风雨或者其他什么。
  所以,赶在黑夜来临之前,万物必须各就各位。
  小黄牛总是最能领会我的意图,我稍微摆动牛绳,它就知道该走哪个方向。小鸡的翅膀也已足够丰满,可以跳跃着飞起,只要母鸡带头,它们就会自觉地跳进鸡笼,我只需数清数目,盖好笼盖。最头疼的是那群还在河里疯玩的鸭子,我拌好的鸭食不足以勾起它们的食欲,稚嫩的呼唤对它们毫无半点吸引力,石子瓦片和竹竿激起的水花也难催促它们上岸,我必须同弟弟联合起来,牵着长长的绳子在河面将鸭群隔开,才能终止它们之间没完没了的打情骂俏。不仅如此,上岸之后,它们还要在巷子里到处游逛,甚至想投入别家过夜,我忍无可忍,只有使用暴力,和它们开展一场追逐,或者战斗,直到扑腾得一地鸭毛,满身腥气。
  父母似乎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事实上,在孩子们的世界之外,大人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世界的不同,造就了眼光的差异,即便面对同样的对象比如鸭子,在他们看来有时和我这个儿子差不多,而我却将它们视作伙伴,甚或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我有时真希望母亲多养些可爱的大白鹅,或者一条听话的狗,少养这些讨厌的充满腥气的鸭子,可母亲觉得鸭子好养,因为野地里的蚯蚓、河塘里的鱼和蝌蚪都是鸭子的免费食物。
  早晨煮好的米饭,装在饭篮里。饭篮挂在厅堂通风的地方。饭篮是什么东西?它只是用竹条编制的篮子,圆形,大肚,有盖,通透,可以防止苍蝇滋扰和米饭变馊,以免造成浪费。只要父母的事情忙完,家里的畜禽安顿好,一家人就可以取下饭篮,开始吃晚饭,然后安心地度过宁静的乡村之夜。有时候,饭篮里的米饭很浅,不够撑饱全家人的胃。导致饭不够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我早上用米桶量米的时候没有量足,也可能意外地来了客人,还可能是中午撑得太饱,或者我在拌鸭食的时候勺子挖得太重。总之,我面临出门借饭的新使命。
  借饭,是乡间的常事,现在它以词条的形式,将过去的一些影像投射而来,我感到十分陌生。陌生感来自于时空的疏离,这种疏离会将曾经熟悉的事物推得老远老远,却无法消解词组所包含的记忆。借饭是乡间邻里关系的一种淳朴表达,邻里相互不借饭了,就至少说明两家关系出现了裂痕,你甚至可以据此猜测发生在田间地头的一场口角或挥拳相争。
  黄昏已经溜走,黑夜,才是这个时候最准确的称谓。堂课上,老师是这样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昏黄的灯光,绕过沾满蜘蛛网的梁柱,从门口和窗户中照射出来,没有半点力气,它们刚走出不远就跌倒在一片黑暗里。离门口和窗户三五步远的地方,乡间的事物稠密地黏在一起,墙和巷子、树木与天空、老井和柴垛,混为一谈难分彼此。我对黑暗有着天生的畏惧,总觉得那些白天看不到的事物,会趁着黑暗,以光的形式、声音的形式、或者影子的形式浮现出来,呈现另一种神秘的喧嚣。比如天上的星星,墙角的虫鸣,满地觅食的老鼠,还有人们经常神秘兮兮谈起的无常和鬼魂。尽管我感到害怕,还是捧着碗走出了家门。畏惧不足以成为懒惰和饿饭的理由。
  村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走在路上,可以听见黄牛在牛栏里嚼着稻草,老鼠的脚步仓皇而琐碎,蝙蝠唧唧地到处飞舞,蚊子嗡嗡地挤在巷子里,时不时地撞击我的额头和面颊。
  谁家会有饭剩余?这看上去是个问题,却难不倒我。只要站在洒满灯光的门口,喊一声奶奶、伯母、婶婶,就可以获得答案。我更关心是路途的远近,总是希望越近越好,这样不但可以减少提心吊胆穿越黑暗的时间,还可以尽量避免路过那些让我害怕的门洞。我记得大眼家的楼上放着一口棺材,那是他七十多岁的爷爷为自己准备的。我是在一次捉迷藏的过程中发现这口棺材的。当时我毫无顾忌地爬上他家的木梯,隐身在一捆柴草之后,紧张而又高兴地看着大眼他们到处瞎撞却找不到我,最后大眼也爬上楼来,我想换个地方隐藏,回头就看见黑乎乎的棺材摆在柴草中间,我魂飞天外,屁滚尿流地滑下楼梯,再不敢踏进这栋房子。矮子家的老房子里曾经操办过她奶奶的丧事,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每次走到他家门口,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白蜡烛的阴森森的光芒。
  这些门口必须避开。我稚嫩的胆力驮不起想象的重压。
  借饭的不同,有时更多的在于借,而不在于饭。“借”意味着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和还,都牵涉着信誉和面子。所以,无论对借方、还是对被借方,更像是一种礼节或者规范。只要主人家有饭,就不会吝啬慷慨。盛饭的时候,人们总是会尽可能地装满,每舀一勺子饭,都要用勺背一层一层压紧,打实,然后不断堆高,直到堆得没办法再高。也许在人们的眼里,高高耸起的一碗米饭,既表达着热情慷慨,也象征着温饱无虞。借饭的时候,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怎样把饭堆高,堆起来的米饭一直顶着我的鼻子。我闻着米饭的香气,肚子开始咕咕叫。
  端着饭顺利地穿过黑暗,我的任务就算完成。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例外”这种东西,虽然出现得很少,却更能让人记着,更适合做记忆的种子。我所要说的例外,发生在黑暗的巷子里,我端着饭,闻着饭香,小心翼翼得走着,但墙角有一种古怪的丝丝声传来,我感到不安,很想马上逃开,但碗中的米饭实在堆得太高,只能缓缓地移动脚步才不致于掉落。我同时感到好奇,很想弄清楚声音的底细,所以屏着呼吸,仔细聆听。奇怪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的想象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昂头张口的菜花蛇,阴冷,湿腻,狰狞,这条蛇很像前不久跑进邻居家的那条蛇,当时它趁着黑夜溜进邻居家的厅堂,身体盘住鸡笼,造成了一窝鸡的惊慌,也造成了一家人的慌乱。邻居认为蛇是祖先神灵的化身,不忍杀生,就用火钳远远地将蛇请到野外的草丛里去了。
  我想起那条蛇,就感觉赤脚上有什么东西滑过,双腿发软,手中一滑,饭碗落在地下。我大叫一声,飞奔着往家里跑。母亲看见我惊慌的样子,赶忙问为什么,我说我听到了蛇叫的声音。母亲就端了煤油灯,和我一起来到巷子里。灯火摇曳,巷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比白天多了黑暗,还有我们自己晃来晃去的影子。米饭洒在地上,像开着一朵大白花。以前母亲总是说,把饭掉在地上,会遭雷公打的。现在母亲正用手将上面的米饭轻轻扒起,装入碗里,又拿来扫帚,将粘了土的脏饭扫起,倒在鸭食盘里。母亲的影子,被煤油灯的光投射到星光闪烁的天空,我看不到它的轮廓和边际。母亲的善后处理,打消了我对一碗饭的惋惜,也打消了我对那只碗的忏悔,只是那丝丝的怪叫声还在耳边响起,它就像长了脚,走进我的梦里,我梦见自己走在滂沱的雨中,雷声轰隆隆响个不停,其中一个忽然在我的头顶炸开,耀眼的闪电朝我直劈过来。
  多年以后,当我觉得这一切已经悠远而模糊的时候,它们通过一个词组的引导,让我记起自己曾是乡村的孩子,并将我带回到那个黑暗笼罩灯光点点的小村之夜,那些纷乱、忙碌、急躁、恐怖、期待,还有梦境,构成了这个词组的所有意义以及某些生活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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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5-29 16: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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