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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那张旧报纸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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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旧报纸


贾志红


       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来一些琐屑的故事。
       比如,一张旧报纸。
       早晨,故事大多从早晨开始。
       祖母在房子大门口的空地上生小煤炉子。她把一卷废纸点燃,再在火焰上放几粒煤球,又把一个小烟囱套在炉口,烟雾便一股股地冒出来。直直地向上,或是随着风向飘移。祖母看看烟雾的方向,挪一挪小煤炉,不让烟雾窜进大门,免得住在我们隔壁的谭奶奶又找由头和她吵嘴。过一会儿,烟雾散尽,煤球被点燃了,冒出蓝色的火苗。祖母喊我把炉子提进厨房,她做早饭,煮面或是炒饭。谭奶奶不是每天生炉子,她家的炉子在前一天做好晚饭后,并不灭掉,而是关闭下方的风门,再多加煤球,熬过一夜。次日清晨,只要拉开风门,放上烟囱,火焰几分钟后便复活了。我知道谭奶奶每天都是这样封火的。我们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我曾经厌烦祖母日日这样生炉子,建议她像谭奶奶一样。祖母不屑地说,那样很费煤。
      我吃早餐,一碗汤面或是一碟炒饭。葱香蒜味,是这座筒子楼里寻常烟火的味道。
      早饭后,我去学校。步行十分钟,到学校大门口。一块木牌子上写着:武汉市武昌区武珞路中学。我穿过一个小操场,来到初中部的教学楼,上三楼。谢老师总是早早地就来了。她是我的班主任,教语文。那会儿,她中年。像我母亲一样的年纪。也留着和我母亲一样的短发。尽管我很久没有见过在北方工作的母亲了,但我记得母亲是留着短发的,也断定母亲没有改变发型。那个年代,中年或者老年妇女没有更多的发型可以选择。祖母和母亲,梳着一样的发式。不仅仅是谢老师,教数学的施老师、教政治的张老师,也都是短发。
       谢老师细细白白的,比我母亲好看。这感觉是最近才明显的。也是在最近一两年,我见了和母亲同龄的女人,喜欢对比她们的容貌。母亲胜出的几率越来越小了。不知道是我对母亲的记忆开始淡漠了,还是我叛逆的青春期悄然开始了。
      我喜欢上谢老师的语文课。她常常读我的作文。她的嗓音柔软,纤细。她每每读我的作文时,我的心都在砰砰地跳,脸发着热,有粉色的云朵冉冉升起。
      课后,谢老师还让我把作文再抄写一遍。用她给的格子信纸。要工整,她说她要长久保存。要读给下一届的学生听。
      中午,我带着喜悦放学,边走边哼一首断续的歌。
      祖母在厨房做午饭。谭奶奶也在。她们在各自的锅里炒菜,绷着脸,不说话,锅铲抡得当当响。
我收起我的愉悦,站在厨房默不作声。我知道接下来祖母就该大声喊我给她读信了。读我父亲从北方写来的信。这信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祖母还是要拖着长长的腔调问我,你爸爸又当上标兵了?她的声音保持洪亮,直到谭奶奶端着饭菜离开厨房。
      随后,我们也把饭菜端到房间里去吃。
      这一幕情景隔一段日子就会上演一次。
      祖母和谭奶奶,女人间的较量。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我十四岁的眼睛,洞悉祖母和谭奶奶吵架的全部秘密。
      最激烈的一次,祖母狠狠地甩出两个字:戏子!
      我急忙去翻我的新华字典,上面写着:旧社会对文艺工作者的蔑称。
      谭奶奶也不甘示弱,她很愤怒,戏子这个词超过煤烟令她愤怒。她站在走廊里,冲着祖母喊,你懂不懂?我是演员、演员!你个文盲!
      这句话,我完全听得懂。祖母确实是不识字的文盲。
      文盲这个词,很能打击祖母。在退休的汉剧演员谭奶奶面前,祖母其实是自卑的。这自卑能令祖母黯然好一阵子。有时候的夜晚,我写作业,祖母在灯下编织,会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从小当童养媳,我也会上学,也会认字。她边说边把手里的毛线球扯得团团转,恨恨的。
       只有父亲来信了,才能令祖母从黯然的情绪里明亮起来。
       也是在我读信的时候,祖母眼睛的余光扫到了谭奶奶脸上的落寞。
       谭奶奶,没有儿女。
       我其实是喜欢同谭奶奶讲话的。只是这欢喜不能让祖母知晓。谭奶奶挽着发髻,这发型言明了她和筒子楼味道的差异。她眉眼依然清秀白皙。祖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去过她的房间。我拘谨又吃惊。看见厚厚的书,看见半掩的帐子,闻见说不出的淡香味道。她和粗粝的祖母相比,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年龄和时代,我所能想象的女人的美好,便是中年如谢老师、老年如谭奶奶了。
       少年如我。
       青春期的自恋。
       偷空便去谭奶奶屋里看书。看从未见过的仕女画。听她用戏剧道白一样的腔调讲书里的故事。
       也越发认真地写作文。让谢老师用柔美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课堂上朗读。
       谢老师拿着我重新抄写工整的作文稿,说要帮我投一投。我没有听明白这个投一投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望向她。她一笑,不说什么。用手摸摸我的马尾辫。
       后来,她就拿来了一张报纸,是《作文报》。我看见我的名字印在上面,比手写的端正了很多,有说不出的严肃感。
       我掩盖着自己的惊喜,就像掩饰青春的虚荣。这掩盖令谢老师有些不解,她问,你不高兴?
       我怎么会不高兴?我把那张报纸,细细地折好。有意让折痕错过我的文章和姓名,免得日子久了,折痕处破损。
       回去,给谭奶奶看,看她布满细纹的脸,笑得像一朵白菊花。
       却没有告诉祖母。以为祖母不认字,她不懂这份喜悦。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这么干。对谢老师、对祖母。
       那样,谢老师看见我的喜悦,便也触摸到了自己付出的心血吧。
       那样,我的报纸,第一次印着我名字的报纸,就不会被祖母当做废纸,点燃,塞进燃烧的炉膛,化为灰烬。
       我哭了,祖母也哭了。我们都委屈。祖母不承认她烧了我的报纸,她只说可能是一时找不到了。还说,会有找到的一天。
      谭奶奶也这么安慰我。她说,你奶奶怎么会舍得烧你的报纸?叠得那么齐整,不像是废纸。她一定是替你收起来了,在她的箱子底。谭奶奶这么说着,还打开了自己的箱子,从箱底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我看见一个古装的美女。那是谭奶奶的剧照。
       我就那么相信了。相信那张报纸被祖母收藏进了她的箱子。那箱子是锁着的,报纸藏在祖母珍爱的绸缎被面里,她说过,那些被面是将来给我做嫁妆的。
      后来,升高中的学习压力日渐沉重,关于那张报纸的疑问,被更多新鲜的事情覆盖了。
      时间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过去了。
      很多年以后,中年的我重回武汉。筒子楼的原址已是一座摩天大楼。祖母已经葬在祖籍的坟山上。谭奶奶想必也已经不在人世。武珞路中学仍在,学生们来来往往,但是谁又能忆起一个叫谢慧敏的语文老师呢?
       那张报纸,也沉淀进岁月的深处,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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