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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吃相关的日子里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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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吃相关的日子里

                                                                                                   文: 郭萍


  我在饥饿中醒来,肚子蛤蟆般叫。

  我环顾四周,火车上各种姿态的人随着车轮的喀嚓声轻摇。这是一列绿皮车,车速似蠕动的豆虫般,从酒泉到哈密要十八九个小时。因车票便宜,我才怀揣着妈给的百十元钱钻入这列火车。同乘火车的提着大包小包,不是行李就是吃的。我没有,手里唯一是绿帆布挎包,里面胡乱装几件换洗衣服。我庆幸成功逃离,当我站在明晃晃的柏油马路上时,弓弦般的神经,松了。遥望村子方向,我真想挥舞双臂,作再见状态。路人的眼神,使我克制住这暂时的情绪,只好灰溜溜走向火车站。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从腮腺处强挤出一点唾液,咽进喉咙深处,来平息肠胃抗议。忽然,想起妈教我缓解饥饿的方子,邻座的男子趴在车窗边,我不敢确定他是否入睡,出于害羞,我没敢摸肚子,又好奇妈教的方子管用不,便起身走向厕所。避开车厢里横七竖八的腿,喊醒倚在厕所门上睡熟的人,门开,入内,一股骚臭味扑面,卷跑饥饿,我没有试验妈让我推肚子往上的方子,复出厕所,身后砸来一句神经病的骂声。

  火车终于在哈密站停下,我站起来,揉揉如饿虱子般的肚子,长呼吸一下,身上骨节咯咯作响,四肢无力,如卸下一付担子。我拎起包,走出火车,来到车站广场,面对数条路,我竟然无从选择,到处都是陌生。我忽然怀疑,我怎么到这里来,这里没有亲戚,朋友,我投靠谁呢?

  我没敢在车站广场转悠,找一个小旅馆住下,询价,不贵,每晚五元。走进屋里,我把包扔在床上,一下子泄劲了,趴在枕头上想哭,感觉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孤独与饥饿死缠着我,无法解脱。我掏出手绢,一层层剥开,里面是我买过车票后仅剩的钱,够住几天旅馆的,可是吃呢?我茫然了。

  火车站附近有很多餐馆,回族的,汉族的,维族的。我走在街道上,烤肉的孜然味与肉香,可劲钻入鼻孔。我咽口唾液,走过烤肉槽子。眼睛寻找着最便宜的吃食,饥饿驱使我的双腿,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我眼馋着各式的美食,盘算着口袋里的钱。

  在我掏出几毛钱买馍馍的时候,一张招工告示,救命草般闪入眼帘,我停止一切活动,站立在告示前,贪婪地读,看看我是否合适。打杂工,每月一百六十元。足够活路的,这个时候,我完全忘记饥饿,把馍馍塞进包里,疾步走进那家饭店。

  接待我的是位女老板,红纱包头,青皮鸭蛋脸,厚厚的腮帮子上镶嵌一颗黑痣,打扮非常干练,言语利索。几句话过后,我竟然被录用,我偷偷掐一下自己,痛,这不是梦,是真的。说好上班时间,我便走出饭店,到门口处,我回头望望招牌,绿色招牌上用维族的蝌蚪文与汉文写着沙湾大盘鸡,其实,我也不知维文写的啥,只是猜想而已。

  人,兴奋也会失眠,烦恼也会失眠。一口气吃完三个馍馍,喝一大杯白开水,打个饱嗝,竟然失眠了。妈,爹,儿子,姐,哥,黄土豆,爹的鞭子,一起涌过来。在他们的簇拥下,催落我很多泪珠,女人的泪珠不值钱,我不知道自己流过多少,已经对伤心麻木。我的眼里只有亲情,也只有他们的哀乐才能骗下我的泪水。我庆幸自己成功逃离,在陌生的边疆,在这传说中美丽的城市,我想召回自己。对于生活,我没有太大野心,至少目前没有,我只想有碗饭吃,衣不露体就行。一个逃离的人,没有多大的奢望。我从没有奢望自己怎么样。可是,勤奋,会给人带来好运的,进入饭店后,我才信这些认为虚拟的词,并演绎把虚拟变为真实的过程。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塞几口剩余的馍馍,喝几口热水。早点完毕,拢拢凌乱的头发,用皮筋扎成羊尾巴,又跑到走廊里照镜子,搽点雪花膏,手心搓开,涂抹脸上,精神,饿殍的状态被馍馍打发走了。女人爱美,是天性,再疲劳,出门要打扮精神点,妈妈的教导,我一直记在心里。妈妈,一个爱美的女人,命运却让她嫁给一个邋遢的爹。

  走在街上,我的脚步轻飘起来,如踩着朵朵白云而过,街道上勤劳的小生意人开始忙碌起来,开门,摆摊,各族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汉族操着方言,维族吐出一串串听不懂的符号。早市上,油条锅里翻滚着,油香混合气味塞满街道,钻入每个早起人的鼻孔里,勾引馋虫骚动。金黄的馕,散着乳香的奶茶,叽里咕噜的叫喊,维族女人的粉红长裙,一付好美的异地风味图。我撇开这些,他们与我无关,我不是诗人,更不是采风者,我是来自甘肃的逃离者,准备在这里出卖劳力,换取生活所需。

  饭店前,一个女孩在扫地,洒水,我停在她面前,不知道该帮忙还是直接进店内。她抬头发现我在注视她,消瘦的脸,动了一下,嘴角裂开,露出虎牙。我也还礼,我不知道此刻的笑,是什么表情,肯定是伪装的笑,这是人的两面性,发自内心的,肯定如桃花盛开般。我的桃花开在何时,记忆中很少,只有与姐姐玩耍在野外,成为野孩子时,我的桃花是彻骨开放。爹拿着鞭子追来,几声叱喝,桃花瞬间败,一溜烟消失在河汊子里,身后传来爹歇斯底的咒骂。

  在我想接过女孩手里的脸盆时,老板娘从门口冒出,她打量我一下,嘴里溜出几个字,“比昨天利索多了。”女孩闻言,笑出咯咯的声音。老板娘便让她去后厨择菜,她走到老板娘身后,吐下舌头,做个鬼脸,一溜烟消失。我捡起地上的脸盆去打水。

  在饭店里打杂,要做很多事。比如,择菜,扫地,洗碗,擦桌子等。有时候厨师忙不过,便大声嚷嚷着帮忙。饭店里,大厨说话很有力的,一个饭店的兴衰,大厨占主要部分,所以,老板们轻易不得罪大厨,那是要天给天,讨地给地。他们把打杂的当做丫鬟,她们从不敢怠慢。久了,大厨上班时,便以霸主的身份出现,打杂的唯诺伺候,唯恐穿小鞋。使唤久了,逐步出现怠工,任大厨怎么喊,装作没听见,大厨无奈,只好骂骂咧咧自己干。我是新人,这份工作又来之不易,自然会好好干,这个时候的我,不会偷奸耍滑,用一个农民的勤劳,来完成老板娘交代的任务。在这些老员工的眼里落下一个勺子的称呼。

  一天的劳累,我拖着跑得打软的双腿,回到旅馆,坐在床上,捶打几下腿部,来缓解疼痛。饭店生意异常火爆,一天时间,基本是跑着过的,洗好盘子去端碗,擦桌子,一轮又一轮的,一直到十点多,才逐渐人稀,打烊时,已经十二点了。我庆幸自己能干下来,打工吗,一手活,不费心,只是费些力气而已。只要能安顿下来,不再漂泊,累点没关系,一股小小的幸福感笼罩心头。那晚的月色,特别迷人,一丝月光偷偷溜过窗台,抚摸我白净的脸庞,我与月光对视,她是那么温软,恬静,我想起妈妈的目光,与此刻的月光一样。临行前,妈妈用滴水的目光望着我,我不敢面对,转过身去,泪珠子碎了一地。我更不敢见到孩子,惧怕他那乱舞的小手,与呼喊妈妈的稚音,我如老鼠般,偷偷溜走的,未来的路何去何从,是个未知数,能成功逃离,便是最大福音。

  第二天,下班时,老板娘喊住我,说不要在外面住了,搬到店里吧。此事,对我来说,真是天大惊喜。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嘴巴一直张着。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寻找道谢词语。老板娘的嘴巴咧开,“不用谢,看你干活很勤奋,难得,难得。”

  我搬到店里,后院有几间房子,算是员工宿舍,其实,没其他人住,大厨不会住在这里,他们在外面租房子。老板娘让我与扫地的小丫头住在一起,经过走廊,几间房子堆满杂物。住人的只有两间,一间住两个四十多岁的夫妻,一间住着小丫头。我没有行李,只有包包,进入屋内,小丫头纳闷,问我没有铺被怎么睡,要不找个吧,她说着就在床下掂出来一床铺被,说是以前的员工不要的。我没有选择,只好将就着用,这样省去很多买铺被的钱。

  小丫头是平凉人,我们是老乡,语言也差不多,言谈中,才知道,她也是第一次出来,是逃婚出来的。她爹爱赌,输很多钱,欠了外债。讨债人天天围着屋门,无奈,她爹给她找个比她大二十做小生意的男人,她被强拉去见个面,她看到此男人就恶心,邋遢的要命,家里与牛棚般,她哭着走了,半夜偷偷逃出来,在汽车站蹲到天亮。我们同病相怜,彼此相互关心起来,她喊我姐,第一次做别人姐姐,我感觉挺温暖。工作期间照顾她,生活中体贴她。她的单纯让我找到曾经的青春,因为单纯,我才被套进婚姻的魔窟,一切都是心酸的,苦涩的。

  半个月过后,老板娘找我商议,让我做领班,工资涨到二百。我想问理由,作为新来的我,一个月未过,就升为领班,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惊奇。我压住疑问,二百块对我来说,诱惑力太大。这样,我可以给妈妈寄出大半钱,让她给孩子买奶粉。妈妈照顾孩子,已经不易,不能让妈妈在经济上贴补。妈妈,我可怜的妈妈,为了我们子女,受尽继父的冷眼,没有爱情的二婚,是艰难的。妈妈与继父的爱,我们作为孩子肯定不懂,也许他们这辈人的爱情观不同罢了。

  老板娘宣布我作领班的话刚落地,小丫头竟然拍起手,大厨立刻把砖头般的眼神掷向她。她吐下舌头,两只手丧气,呆立不动。大厨的鼻子嗤下,转身走了。我也呆立不动。第一次遇见这么尴尬的场面,不知道怎么应对。心里埋怨老板娘把我推到这浪尖上,可是,二百块又把我的埋怨压制住。任我怎么挣扎,不得解,孩子,生活,妈妈,都在催我快些挣到钱,有钱,一切都解决了,这个时候,我完全钻入了钱眼。我必须为钱服务,无论多苦,多累。老板娘走向我,拍拍我的肩头,“不要管他,他就那个样,过几天就好了,你干好自己的,我信你能行。”得到老板娘的安慰,我的心一下子敞朗好多。

  下班后,小丫头悄悄告诉我,店里的事不要管太多,看到也要装没看到。我吃惊,询问她,会有啥事?她关上屋门,转身趴在我耳边说,“大厨你少管为好,他是老板娘的表弟,经常下班后偷拿牛羊肉回去,老板娘在前台,很少来后台,她不知道,可是,我们经常看到,谁都不说,得罪人的事,没人愿意去做,又不是我们的。”我听她讲述完,没有立刻接话,对这样的事感觉震惊,更不知道倘若自己遇到该怎么办。她看我不说话,接着说,“因为你太能干了,老板娘才对你这样,她是想好好利用你,老板与打工的之间没有朋友而言,只是利用与被利用关系罢了,你能为她带来效益,就是朋友,不能带来效益,立刻走人,她表妹在你没来之前,被她骂一顿,撵走的,原因是晚上不睡觉,胡跑,白天犯困,不咋做事。”小丫头的这番话令我又合不拢嘴,没想到看似单纯丫头,竟然有这样认知。人,真的不能看表面,内心都是被掩盖的。我不便警觉起来,倒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说话不多,不然,我也会被别人窥透内心。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没有预知。这是偶然的,也许是必然的,一个偷惯的人不会因我上任而罢手。他对我从不避讳什么,更不会惧怕,因他是穿“黄马褂的”又是饭店的技术主导,他内心认为饭店任何人走,照样运作,他走,立刻停业。这天,下班时,我故意去后台。好奇,人的本性,我想证实一下小丫头的话。果然,大厨正往包里塞东西,看见我进来,脸唰一下,红了。他对我笑笑,我不吭声,径直来到他面前,他的手没有离开包,想捂着。可是,这么大块熟肉,能捂住吗。我没有揭穿他,也装作没看到,他猥琐地告诉我,以后在工作中不会对我使绊。我没有接话,只是淡淡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不知道为啥不去揭穿他,更不知自己竟然与别人一样,选择沉默。我忽然想到利益,他没有侵犯我的利益,我为啥揭穿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想法,我感觉可耻,为自己利益,竟然纵恶。利益,吞没我的良知。最后,看到老板娘笑吟吟的脸,我的脸发红,发烫,好似偷肉的是我,而不是大厨。

  几个月后,饭店不那么景气,老板娘总嚷嚷着赔钱,尽管我多么敬业,她对我也没好脸色。整个店里的员工,工资减少三分一。小丫头走了,她临走告诉我去一个美容院上班,说那里工资高这里几倍。我不知道什么是美容院,也没细问。走就走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自己一个人住这间房子,心里一下子空了,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一个月后,我在街上碰到小丫头,她已经变样,那种外在的单纯,荡然无存。描眉,搽口红,一张不太俊俏的脸,涂满白色粉,黑黑的脖子裸露着,白色黑色同时出现在一起,总是不那么协调。后来,我得知,她去的是那种地方,。

  在我要辞职的时候,老板娘一本正经的问我,“你干不干,要干的话,我把店盘给你。这个店,太费心,我不想干了,再说,俺那口子干工程,家里也不缺我挣的这几个钱。”

  我不知道老板娘的话是真是假,总之,她给我讲话时,是认真的。那晚,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又是一个天大的选择题,我不知道怎么做出。那晚的月色与我初来时的月色一样洁白,迷人。我与月色对视,她是那么恬静,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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