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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疯狂齐老师

2022-01-04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上初二时,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齐,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同学说她曾经当过村里的生产队长,队长怎么当了老师,这个没人知道。

     齐老师脸色微黄,戴黑框近视眼镜,梳两个小辫子,戳在肩膀上,个子高挑,长胳膊长腿,她教数学,不爱笑,和语文王老师关系很好,王老师个子矮,粉面含春,俏丽可爱,对学生和气,她们住在学校北侧教师宿舍区,宿舍相邻,休息日经常一起出去逛街,看电影,新调来个姓魏的男老师,总是找借口来找齐老师聊天,想和她谈恋爱,齐老师矜持,王老师开朗,看上魏老师,横插一杠,花心思给魏老师绣鞋垫,送小礼物,魏老师转而去追求王老师,三人关系微妙起来,仿佛王熙凤平儿与贾琏。两个女老师来往渐少。齐老师宿舍门紧闭,窗户也不开,静悄悄的,隔壁却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某天就传出齐老师要求调动的消息。


      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学习不是很用心,却对这些消息极其灵通,哪天王老师讲课面带笑容,哪天齐老师心情不好,眼睛有点儿肿,是因为前一天魏老师请几个女老师去看电影看到一半居然换了座位,和王老师坐在了一起,她绘声绘色地讲述,眼睛鼻子嘴巴一纵一纵像个扯闲话的小媳妇儿。同学悄悄议论,魏老师远看像只螳螂,近看满脸疙瘩,个子再高也架不住骨瘦如柴,看不出有多迷人,因此很替两位年轻女老师感到不值。

      我们班的班长是我的七表叔,就是我爸的舅舅家的孩子,我爸的舅舅家有八个儿子,小表叔是老七,八表叔却是收养的孩子。他们家一大溜孩子小名都叫翔子,七表叔比我大一岁,他既是班长又是体委,他们长得都很像。在学校里有个靠山不是坏事。他有靠山我有保护者,感觉教室相当敞亮。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七表叔在学校里说过话。他的样子很凶,大眼睛瞪起来像我舅爷。我舅爷常去看我奶奶。风风火火放下东西坐一会儿就走,我奶奶留他吃饭也从来不吃,好像家里等着他去救火似的。

      七表叔是孩子王,学习好,老师喜欢,同学们拿他当主心骨,课间他身边总是围着几个男同学,女同学不敢惹他。我听来的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件事是,别校的人或者就是社会上的一群小混混,晚自习时来找一个学生打架,在校门外堵住他不让走,举着木棍砖头要给他开瓢儿,那同学情急之下报上我七表叔的名号,原意是他没责任,完全是七表叔的意思,那些人也不过初高中的学生,听得如此,竟然不打了,说,翔子,他们服了。结果不打不相识,彼此握手言和,使那个学生躲过一劫,也是闻所未闻的一件奇事,好似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对于我自己,只是觉得很光荣,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啊!而且还要当心他摆长辈的谱教育我,做错事也许会传到我爸耳朵里呢。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我是外地回来的插班生,说普通话,家乡人说话口音很重,觉得我说话好听,我的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大声说话,有一个同学开我玩笑,我站在教室前不知所措,那同学似乎很惊讶,特别大声对旁边喊——翔子侄女不会骂人哎!我更加畏缩,怕七表叔过来训斥那个同学,赶快走掉了。自此,同学们对我格外友好。这让我觉得很好笑。中学毕业后我在我家或者在七表叔的商店里都是大声喊着七叔七叔,甚至跑过去搀着他和他说话。他反而有些沉闷。

      家乡的冬天异常寒冷,雪花飘落却从不粘连,因此雪球滚不起来,雪人也堆不出,沙粒儿一样的落雪躲在墙角好多天都不会融化,教室中间砌了半人高的土炉子,炉子上面拐脖儿烟筒一直伸到高处的一个圆洞里探出教室外面。供暖用笨煤,煤和土按一定比例搅拌在一起,堆了煤块填火。这些事都是七表叔带了男同学去做,屋子里每天都是暖烘烘的,下了课,炉子边围一圈同学烤火聊天,也有同学到教室外晒太阳,穿着布棉鞋两个人一组互相左脚右脚踢鞋子玩儿。有一天几个男同学呼啦啦跑出去,又争先恐后的跑进来,直奔炉火,以七表叔和虎同学为首,七表叔手里端着个铝制暖壶盖儿,盖儿倒过来像个小水杯,里面装着满满的白雪,几个人分成两组,一组坚持说雪是干净的,可以吃,一组认为雪里面有杂质,不能喝。坐着的同学都关心起这件事,因为我们无一例外都吃过几口雪,嚼过房檐上流下来的冰溜溜,凉冰冰美滋滋的……

      天黑了,封火的同学搬烟囱用劲太大,将烟囱上拐脖儿处搬脱了节,烟冒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猛劲儿咳嗽,七表叔站到桌子上去按,他个子矮,举着胳膊较劲,弄了个灰头土脸,满手灰,蓝色的炉火苗照到房顶,映出七表叔好大的影子。那时教室里还没有安装灯管。晚自习每个同学桌子上点一只蜡烛,蜡烛燃尽了就下自习。这时同学们差不多都走了,蜡烛也快燃尽,微弱的亮光不能起太大的作用,我家住在学校,七表叔派我回去拿绳子,钉子,要把烟囱固定,我爸值夜班的大手电没有在家,我只好拿来两根蜡烛。七表叔却不让点,催我先走了。

      第二天上学来,烟囱好好的被固定住,七表叔做了好事,神态却一如平常。

       七表叔并没有在我爸任职的学校里读完初中,那时候四乡八寨都建有学校,孩子们就近上学,之所以舍近求远转去离家七里地的另一所中学。完全是班主任齐老师的行为超出了一个正常老师的理智范围,简直有些丧心病狂了。

      那是夏天,七表叔和班里的虎同学有一次上课来晚了,中午同学们都能回家吃饭,走着、骑车也不过几分钟的事,吃完饭午睡一会儿,再来学校上下午的课,七表叔他俩那一天并没有午睡,而是在表叔家里做题,虎同学刻苦,他有一本《题海》,着了魔一样钻进去不出来,上学来得最早,放学了还要做完作业才回家。他们两个做题忘了时间,待跑来上课已经晚了十几分钟。恰好那天是齐老师的数学课,让他俩在教室外罚站。那时教室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四间教室一排一个年级,四间之外又是四间并排的房子,初一初二初三,高一高二高三,每个年级四个班,教室前空地很大,小杨树在前排教室后窗下。白太阳底下晒着,他们的衣服很快就贴在后背,脖子上渗出汗来,眼睛睁不开,七表叔和虎同学就一点一点挪到树下阴凉地方去了,似乎并不在意被罚站,还在讨论没有解出来的题呢。

      齐老师隔着窗户看到,阴沉了脸,下课直接告诉他俩不准回教室,继续罚站。下一节并不是数学课,齐老师说完就走了。两个学生没那么听话,也没那么傻,铃声一响就跑进教室……齐老师较了劲,从此没有让他俩进教室上数学课。说他俩进来她就不讲课,要么他们出去,要么她走。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担不起影响同学上课的责任,主动出去了。后来虎同学的家长找到学校跟老师赔了不是,虎同学被饶过,得以继续读书。七表叔却不敢回家告诉家长,我的舅爷暴脾气,说不定不来和老师求情反而会痛打七表叔一顿的。这样七表叔就成了在校的“失学少年”。每天背着书包来上学,班主任上课他便在校园里游荡,在操场沙堆上坐着,课本扔在地上,在墙角没人的地方站立发呆。当然,他也是不敢去求我爸的,并且不准我告诉我爸。我不知我那样听他的话是错误的,竟然一直没有让我爸知道。女班副央我和她一起去交作业,鼓起勇气为七表叔求情,齐老师告诉我们说,七表叔来找她,敲了门进来,站在门口一声不吭,齐老师自顾自批改作业,就是不理他,他站了一节课,自己走了。齐老师说他像块木头,不会说软话,更生气了。后来我妈从家属宿舍去校园里面锅炉房打水,几次看到他独自背着书包坐在双杠上,纳闷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也没问出什么,回家说起来,我爸才知道。我爸找了教导主任出面,齐老师却不听。终于还是没让七表叔进教室上课。七表叔聪明,和虎同学关系好,没有听课也坚持把作业做完了。

      有一天课间操之后,我们班被体育老师批评,齐老师自己走过来让我们重新站队,她喊口令,稍息立正向前看齐,跑步走!让我们围着操场跑十圈才许解散。我们跑过东南角的沙堆,体育课在那里跳远,我们跑过东边的蓝球场,空中的篮球筐傲慢地抖了抖装不了东西的破烂网绳,似乎在嘲笑,我们跑过并排站立的单杠双杠,双杠上面挂着一顶黑布帽子,帽子找不到主人,我们咔咔的脚步声开始皮蹋塌拖拉起来,有人跟不上队伍了,呼吸声粗重起来。年年开运动会,所有的运动项目都在这个操场上举行,我跑过四百米接力,跑过三千米,操场是黄土硬地,从东望西,教室前的人很小,看不清面孔。此时操场上刮起一股小旋风,伴着土腥味儿,有星星雨点落在脸上,我们也已经跑到操场西边靠近教室这一边,班长七表叔在队伍里喊一二一,立定,站了一会儿,正在大家疑惑时,班长忽然喊,解散!我们如蒙大赦,纷纷散开,去厕所的往东,回教室的向西,班主任齐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口,我们贴着她的后背溜进教室,齐老师脸色铁青,我猜她气得要吐血了……

      七表叔没有走过来,他照例不许上课。没有人能改变这件事,这样过了两个月,到了期末考试,却出了大乱子。考试开始了,齐老师静静走去教室,彪悍地一把抄走了七表叔的卷子,不准他参加考试,手脚麻利的撕碎了七表叔的考卷。凶悍愤怒的样子,长胳膊长腿的样子,眼镜片闪着白光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我们。很多学生跑出教室打听发生了什么事,监考老师也着了急,教导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教导主任气急败坏沙哑着嗓子和齐老师抢夺考试卷子。怒吼着:“怎么能不让孩子考试!怎么能不让孩子考试!你这是毁人家孩子!”考试中断了十几分钟。

      初三分了快慢班,七表叔仍和我一个班。班主任换了穆老师,穆老师教英语,七表叔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在穆老师的课堂上不回答提问。穆老师没有办法,质问他说,为了让他能和别的同学一样上课,主动要了他过来,为什么不肯努力了呢?倔强的七表叔不答话,待穆老师出去了,他抬起头看黑板,眼睛眨几眨,似有泪光闪烁。

      七表叔跟不上快班的进度了。齐老师仍然不肯放过他,坚持要把七表叔要到他们班去,老师们都看出这是摆明了要整治学生!每天让他站着听课,有谁敢和他说话立刻撵出教室,为此,班里有一个学生再也不肯来学校念书了,任凭校领导怎么去劝说,也没有重新坐到教室里,那张桌子空了半个学期。而七表叔听了我爸的建议托人转学到香营中学去了。

      七表叔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去做了一名教师。

      王老师和魏老师结婚了,齐老师很快调走了。这样的人没有学校愿意收留她,怎么还能再当老师呢?我在想,如果她刁难我,我会不会有另外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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