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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甜甜根》连载之四——行路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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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之四———行路

      现在人们习惯于说“出行”,其实在我看来,这个词颇有点小资的味道,是都市人吃饱了饭需要休闲消遣,开着私家车外出游玩的意思。三四十年前,生活条件差,“取暖基本靠抖,纳凉基本靠手,出门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人们外出经商属于“投机倒把”,打工是“黑包工”,出门的机会很少。走亲访友,赶集上店,双脚就是交通工具,“出门基本靠走”是真实写照。有一个顺口溜儿,可以反映不同阶层的人、不同的出行方式:地委干部两头平(指小轿车),县委干部帆布篷(指吉普车),公社干部嘣嘣嘣(指拖拉机),大队干部两脚蹬(指自行车),一般社员靠步行。

      我们村虽处平原,交通却不便。从小孩儿角度看,我们村三面环水:村东有河,村北有大渠沟,村南还有一条河,是村东河的支流,我们叫它小河沟。影响我们出行的主要是村东那条河,因为到县城必须穿过这条河。河上没有桥,夏天还不错,蹚水过河正好凉快下,不过遇上雨水大的年份,河水一涨,过河有一定的危险性。冬天最好,河水冰封,畅通无阻。李白的《行路难》里有两句叫做: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这两句诗用来表达人生道路的艰难险阻,或者遇到挫折时的苦闷彷徨,是无可挑剔的,如果只是写行路难,就只写对了一半。就我的体会,“雪满山”时登山确有一定的危险性,而“冰塞川”却是渡河的最佳时刻。在我的印象中,过河最难受的是深秋和初春,必须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蹚过去,河水冰凉刺骨,难受程度可以想见。特别是过了河以后,脚上腿上湿漉漉的粘满沙子,穿鞋穿袜必须“带水带沙”操作,姿势采取“金鸡独立”的高难度动作,稍微“操作”不当就可能“侧翻”。所以,我觉得李白的那两句诗应当修改为:
      欲渡小河先脱鞋,过了河就穿不上鞋。
      好容易穿上了鞋袜,半天也干不了,凉风一吹,接着挨冻,加上沙子在鞋袜里边的摩擦,那滋味肯定不是你想享受的。当时,心里特别恨这条河,觉得它给我们本来就不方便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不便,总盼望着,什么时候河里没有水了就好了。
      河的阻碍不须多说了,那是大自然的赐予,没有谁能拒绝。现在想来,当时“行”的最大困难是没有交通工具。对此,人们也习以为常,不会有人叫喊“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因为生产队里仅有的几辆马车、牛车(我们叫做“大车”),是专门让粪和土乘坐的,不是让谁坐着出去游玩的。
      “大车”分两种:一种是比较现代、有橡胶轮胎的,我们称之为胶皮车。另一种是旧式的木轮车,走起来咯咯当当、吱吱呀呀,很不平稳。牛马骡都是生产队的牲畜,但人们也给它们分了个三六九等,胶皮车高档,交由骡马拉着,木轮车原始,交由牛拉着。好在这只是人类的小心眼儿,牛马骡倒不在意,让拉什么车就拉什么车。生产队的“大车”不是用来坐的,但到了农闲,比如正月吧,人们串亲戚,可以向队长申请借用一下。队长同意了,你就可以套上骡马或者牛,拉上“大(图为木轮车车轮) 车”,载上老婆孩儿,到丈人家去拜年。
      有好几年,我家都是借生产队的一头小驴儿,拉上小人力车,我哥赶着,让娘和小点的弟妹坐上去,我和姐姐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到二十里开外的舅舅家拜年。
      人们“走”得多了,总结了好多“走”的经验。比如: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说的是,冬天夜长,天亮得慢,如果起早赶路,走上十里路天也亮不了,夏天白天时间长,天黑得慢,傍晚走上十里路天也黑不了。

      最让人羡慕的是骑自行车外出。
      那时最厉害的自行车品牌有三个:天津自行车厂生产的“飞鸽”,上海自行车厂生产的“永久”、“凤凰”。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从名字上你可以看出来,“飞鸽”、“永久”主要面向农村,“凤凰”主要面向城市。因为鸽子大多是在田间地头飞一飞,“永久”更适合泥里来水里去的环境,“凤凰”则不一样了,这种富贵的神鸟,不宜安排在田间地头飞翔,起码应当在县城以上城市飞一飞。另外,“凤凰”也不适合傻大黑粗的农民,而时髦女士骑上“凤凰”车,如同凤凰展翅一般优雅漂亮,所以“凤凰”更适合时髦的女士。从自行车的构造形状来看,“飞鸽”、“永久”更粗壮,载重功能强劲,而“凤凰”形状更时尚,车把有的是弯的,叫做摩托车把。还有一个明显特点,它的链条盒,我们叫做链盒,与“飞鸽”、“永久”的半封闭不同,是全封闭的,叫做大链盒。大链盒既是高档的标志,也是时尚的标志。“凤凰”自行车的铃铛是转铃,按动铃铛扳手,铃铛盖儿会转好多圈,连续发出悦耳的铃声。总之,我自己觉得,“凤凰”自行车,从名字到外形设计,好像都是专门为城市人准备的。
      除了“飞鸽”、“永久”、“凤凰”这三个自行车中的超级品牌,还有一个稍微差点的,是天津自行车厂生产的“红旗”牌自行车。为什么说它差些呢?人们对“红旗”的评价,就一个字:软。这种评价是致命的,因为当时的自行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载重。
      从价格方面,也能够看出这几个品牌的差别:“飞鸽”一百八十二块,“永久”一百七十九块,“凤凰”一百八十块,“红旗”一百四十九块。那时自行车少,一方面是买不起,另一方面是买不到。想买自行车,那得有自行车票。自行车票不像布票那样,每年按人头发,而是掌握在“当权者”手中,没有关系休想弄到。
现在看,一百多块钱买一辆自行车,好像很简单,但当时一个农民一个月挣三十个工,每个工的价格才值三四毛钱,一个月才挣十块钱左右,买一辆自行车不吃不喝得一年半。一个普通老师每个月工资三十多块钱,买一辆自行车,得半年工资。试想,现在一个老师每月少说也得三千块工资,半年一万八千块,都快够买一辆汽车了。这样你就知道当时自行车有多么金贵了。
       那时经常有县或者公社派干部到村里下乡,他们是我当时能见到的最大干部,不仅买得起自行车,而且买得上自行车。他们下乡时的招牌装束,就是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套花花绿绿的行李卷。看到这种景象,我心中十分羡慕,但也仅是羡慕,绝对没有“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慨叹和志向,更没有“彼可取而代也”的狂妄和野心。大概是改革开放之初吧,有一次在家里听小喇叭(当时农村家家户户安装有线喇叭),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发了一条新闻,我印象非常深,题目叫做《农村老汉骑永久》。当时播音员的声音非常煽情,估计是为了宣传党的政策好,报道的是一个老汉致了富,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这条新闻,颇有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那时的自行车样式非常单调,有加重和轻便两种。所谓加重自行车,辐条更粗、更结实,后座的铁管儿除了更结实外,还另外加了一道立柱。加重自行车,除了做代步工具外,另一个功能就是驮东西。当然轻便自行车也有这个功能,不过驮上重东西骑上去,感觉不如加重的稳当。在农村,人们更喜欢加重,觉得加重比轻便更高档些。自行车的型号分二八、二六,二八是农村主流车型,在人们心目中二六自行车多少有点玩具车的意思。另外,自行车分男式、女式。简单来说,男式就是有横梁(叫做大梁)的那种,女式就是把横梁弄弯(叫做弯梁)的那种。男式是主流车型,农村很少见到女式自行车。那时男女都骑男式车,女士骑男式车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士如果骑女式车,会让人感到十分好笑,如同现在说的有点变态一般。
      自行车颜色也非常单调,基本都是黑色,少有绿色和红色的。绿色是邮递员骑的,非邮递员骑绿色自行车,大概都与邮电部门有扯不清的关系。红色自行车是城镇时髦女士用的,村里很少见到。自行车不仅是交通工具,还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对于自行车,车主百般呵护,总会精心装饰一番。最流行的是在前后车轮的轴上各套一个塑料绒绒制成、红绿相间的小圈圈儿,在前后车轮的辐条上再夹一个长约十五厘米的与圈圈儿质地、颜色完全相同的绒绒棒。这样车子一走起来,彩色的圈圈和绒绒棒随着车轮的转动,形成一个个彩色的大圈圈儿套着小圈圈儿,十分神气,着实夺人眼球。还有更精细的人,用花花绿绿的毛线为车把织一个把套,既起到装饰作用,又保护车把不受磕磕碰碰的伤害。
      除了装饰,人们还想尽办法保护自行车。有的专门购买厚塑料布,裁成三厘米左右宽的长条,斜着一圈儿一圈儿地将车架包裹起来,以保护车漆。有人更厉害,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好多不花钱的彩色电影胶带,将车架一圈圈儿包起来,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安全可以不要,车圈上的电镀一定得保护好。
      当时好多崭新的车子没有车闸,因为主人为了保护车圈上的电镀层,早已卸掉了闸皮。我叔伯姐姐远嫁山西,有一年他儿子、也就是我外甥春节回来探亲,想借一辆自行车到县城去一趟。找了好几家终于借到了一辆,骑上去居然没有闸,外甥很不理解,就想办法将车闸修好了。骑了一天回来还自行车,车主看到车闸在车圈上留下的一道道划痕,十分恼火。没有当场发作,通过中间人训斥了外甥一顿,外甥赔了十几块钱了事。
      自行车金贵,骑自行车的人,特别骑名牌自行车的人也觉得自己了不起。当时吃“商品粮”的人自感比吃“农业粮”的人优越好多,他们的子女有的缺乏教养和修养,行走立站各种作派与常人不同,人们把这些人叫做“公子哥儿”,骂他们“二流子”、“烧不熟”,说他们是“石家庄的鸭子———孱头鸡(老家话指太有个性,与常人不同)。”这些“公子哥儿”在骑车过程中,时而飞快,时而急停,时而急转弯,转弯时一条腿耷拉着帮助保持平衡,整个过程摇头晃脑,铃铛丁零零丁零零响个不停,想慢下来的时候,双脚快速地倒蹬自行车的脚蹬子,让链条发出哗啦哗啦的特殊声音。有时停下来和人说话,不从车子上下来,双腿叉开骑在车上,其中一条腿不停地“得瑟”。现在想起来,这如同当今某些没教养的“官二代”、“富二代”飙车一般。用极其可笑、俗不可耐形容他们的这种行为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我家穷,没有自行车。不过据爹娘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爹还在公社当脱产干部,曾经买过一辆自行车。据说买回来后,我三舅感到很新鲜,就到外边去学骑,还把新自行车给弄坏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听起来爹娘当时非常心疼。后来爹响应号召主动“下放劳动”了,由于家里穷需要花钱,车子卖给别人了。这些事我全不记得,但小时候每当想到这件事,心情也很复杂,一是觉得“老子过去比你阔多了”,曾经有过自行车,二是现实中毕竟是卖掉了,感到遗憾并多少有点埋怨爹娘的意思。
        有一件事,因羞愧至今不想把它说出来。哥被招了副业工后,在距家二十多里的一个化工厂上班,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开始借工友的自行车回家,后来,爹感到应当给哥买辆自行车。买不起好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花三十块钱“淘”来一个老式的、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自行车的车把是老式的,该有车闸(小车把)的地方,只剩下几个小支架,没有前后车瓦。对自己狠一点,说个实话,那车子就好像被拔掉毛、撕下腿的秃尾巴鹌鹑。爹当然也很不满意,但“穷汉脖子没犟筋”,爹又花钱配上车轮等必要的部件,再让人修理一番,居然可以骑行了。把“秃尾巴鹌鹑”自行车交给哥,哥没有为终于有了一辆自行车而高兴,也没有拒绝,骑着回过几次家。也许是为骑这个自行车感到无光吧,后来他还是借工友的自行车回家,那辆“秃尾巴鹌鹑”再也没有骑过。
      有那么几年,流行自行车娶亲。在这以前,娶亲是用生产队的“大车”临时搭“花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时兴抬花轿了,反正我没有见过农村娶亲的花轿)。用“大车”搭“花轿”是相当凑合事的,有时“大车”可能刚拉了大粪,上面粪迹未干,臭气熏天,那也没法,用木棍或者竹棍搭一个拱形的棚子,外面罩上一个花床单,里边放些柴草,上面铺上被褥,就是迎接新娘的“花轿”了。娶亲回家的路,坑坑洼洼,新娘在车上颠得厉害是一定的,赶车的人还会发坏,打着马或者牛跑起来,故意让“花轿”走沟沟坎坎的地方,让车上的新娘吃尽哑巴亏。后来,不知是准新娘们看到这些提了抗议,还是移风易俗、文明程度逐渐提高的缘故,时兴起自行车接新娘了。新郎骑上装饰一新的自行车,到新娘家迎娶新娘,新娘家也为新娘准备了自行车,新郎新娘双双骑车回新郎家。路上,了无遮盖的新娘自然会被围观,人们评头品足,坏小子们还常常开一些不当的玩笑,新娘羞涩,只管低着眉眼儿,涨红着脸匆匆赶路。这种新式的迎亲方式,看重的就是自行车的时尚价值,不过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喜庆气氛,流行了几年,就逐渐被拖拉机、三马子取代了。直到现在,用拖拉机、三马子娶亲还不算少,但已经有了式微的迹象,在老家一带,小汽车娶亲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小时候,看到别人早早就会骑自行车非常羡慕,没有自行车怎么能学会呢?用别人的自行车学?那简直是妄想。你想想,假如你现在不会开车,想借别人的宝马到山道上去遛遛,人家能同意?好在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一年正月,大舅的二儿子———我表哥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来我家了,他和我哥年龄相仿,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和我哥泡在一起。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偷偷把他的自行车推出来到路上去学。说是偷,其实我也看出来了,表哥早就知道我的把戏,只是没有说破而已。那时年龄小个子更小,力气也没有,挨摔我倒是不怕,怕的是自行车被摔的痕迹让表哥看出来再不允许我偷骑了。终于,先学会了“落晕儿晕儿”,再以后,学得更有眉目了,但我的腿太短,只好采用小孩儿们学骑车最基本的动作———掏腿儿,即右腿不跷过自行车,而是从大梁下面的空当穿到右边蹬另一侧的脚蹬子。掏腿儿不能蹬整圈,就蹬半圈,咯噔咯噔、咯噔咯噔。不好看,不舒服,毕竟可以一歪一斜地艰难前行了。一开始方向把握不好,为了减少人被摔疼,车被摔坏的情况,快要倒的时候就尽量往穰子垛、秫秸堆上撞。后来,技术进步一些,就用高一级的姿势———骑大梁,就是右腿跷到右侧,但由于腿短坐在车座上够不着脚蹬子,就将屁股直接坐在大梁上骑。这种姿势一般只适用于男孩儿,女孩儿不宜用这种姿势骑车。因为我们用此姿势骑上半天,屁股沟就会红肿好长时间,半夜睡觉还灼痛呢。
      又过了一二年,腿长长了些,骑车就坐在车座上了,不过一开始够不着蹬整圈,只能半圈半圈地蹬。
自己真正拥有一辆自行车,是在一九八○年。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取得一定成就,物质匮乏现象得到了缓解。那年我刚毕业参加工作,买了一辆本省产的燕山牌自行车,买这种牌子的车子不需要自行车票,价格也便宜好多。便宜没好货,买回来一骑,感觉比“飞鸽”“永久”差好多,突出的感觉就是“软”。当时,人们“丑摆”那些没有出息的人的时候,常常用一句顺口溜儿:
        骑个车子是燕山哩,住的房子是没砖哩。
        这足以说明骑燕山车子是很没有面子的。尽管如此,我终于可以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在路上招摇一番了。
没有多久,在我任教的学校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当时老师们的自行车存放在一个杂物间里,一个风高月黑的冬夜,杂物间的门子被撬了,盗贼偷去了几辆自行车,其中就包括我的那辆。我非常失落,但被盗的其他几辆自行车,都比燕山牌子硬,人们没有给予我更多的同情,我只好默默承受。学校一夜被盗去好几辆自行车的事,在当地村民中迅速传播,俨然大事件一般。现在想起来,这点事连鸡毛蒜皮也够不上,因为现在在有些城市里,没有丢过自行车的人恐怕你一个也找不出来了,一年内连丢几辆自行车的却大有人在。

      改革开放以后,自行车逐渐普及了,自行车成为老百姓走亲访友、出外经商的主要交通工具和运输工具。人们卖自己家生产的蔬菜、粮食,都是用自行车驮着,根据二、五、八、三、六、九等集日的安排,或二三十里、或七八十里各地奔走。由于驮东西的需要,人们制作了各种能架在车后座上的筐篓,发明了用于绑扎不同物品的绑扎方法。最有意思的是,自行车驮大活猪赶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绑上一块小木板,让猪躺在上面,然后结结实实地把猪绑在木板上,猪不停地吱吱叫着。人骑上自行车往集市赶,连惊带吓,猪难免屁滚尿流,如果你运气够好,可能会被猪尿来个免费“热水淋浴”。
       村里有个人叫大老黑,光棍一个,说话办事光耍光棍,无人敢惹,得个绰号“老活宝”。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次“老活宝”被自家的猪整得够呛。一年腊月,“老活宝”想把自家的公壳郎猪卖掉,用自行车驮着往集市赶。也许是“老活宝”为增加猪的重量给猪喂泔水太多了,走在半路,公壳郎猪撒尿,无巧不成书,猪尿正好喷在“老活宝”的后背上,把他棉袄棉裤湿了一大半。寒冬腊月,他集也赶不成了,匆匆返回。没有替换的衣裳,只好钻进被窝儿,后来烤干了棉袄棉裤才从被窝儿爬起来。
       另外,村里经常有“钱买鸡”的来买鸡。鸡买多了,就用绳子绑住鸡的双脚,把鸡倒挂在车把上,车把地方不够用了,在后座上绑上几根木棍,把鸡倒挂在木棍上。别看死到临头了,有的公鸡倒悬着还鹐架呢,那景象也十分可观。由于自行车充当着驮东西的功能,所以都配备一条绳索,即使不驮东西,绳子也缠绕在车的后座上。配备什么绳子往往是区分骑车人身份的标志。如果你配备的是一条榔槺的、黑不溜秋的麻索,顶多你是一个做生意的小商贩。如果你配备的是一条比较细的白色尼龙索,那你有可能从事着比较文明的职业。当时比较高档和美观的是,将直径半厘米左右的白色尼龙绳,缠绕在自行车后座的卡子上,而不是缠绕在车座下面的车架上。这也算是一种文明和时髦吧。
        即使加重自行车,驮东西也有很大的局限。为了多拉快跑,有人想出了高招———自行车拖人力小拉车,小拉车可以放更多的东西。具体办法是,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系上绳子,绳子再系在小拉车的辕条上,这样自行车就可以带着小拉车“走四方”了。不过,这对骑车人的技术是一大考验,小拉车在后面甩掉来甩掉去,路又多是土路,坑坑洼洼的,再驮上重物,就更难操作了,掌握不好就会翻沟里去。
        骑自行车潇洒,也有烦恼。比如遇上顶头风,再比如路程太长,你驮的东西又重,恰巧你也有点饿。这时,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做点投机取巧的勾当。公路上常常有拖拉机与你同向行驶,你可以在它超过你的一刹那,伸出左手抓住拖拉机的拖斗,这样就可以让拖拉机带你走上一程。对于这种“寄生”现象,有的拖拉机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继续正常行驶。有的拖拉机手比较坏,看到你想沾光,就大声制止,有的突然左右转动方向盘,让拖拉机蛇形前进,或者突然加速、减速,让你感到非常危险而放弃“扒行”。拖拉机速度比较慢,尽管“扒行”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好多人还是为了沾这点小便宜去冒险。再有一种胆子更大、视生命如粪土的人,敢于用同样的方式“扒”汽车。我胆子不大,视生命价值比粪土要高出几倍,可能算作视生命如草芥吧,曾经“扒”过几次拖拉机,“扒”汽车这种刺激活,我一次也没有玩儿过,也从没有想试玩儿一次。
        人力三轮车在城市很多,在老家一直没有流行。我姐姐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子,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中间,在出力干活、为爹娘分忧方面她应当数第一。姐姐是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人,改革开放之初,她到县城学裁剪、用科学方法储存苹果卖苹果、用科学方法养鸡。出嫁后,带着姐夫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不错。一年冬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想在石家庄买一辆二手人力三轮车,让我给找找信息。我对这个没有太多的了解,姐夫就在别处打听了消息,和姐姐到石家庄买了一辆。刚买到手时,他们不会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轮车弄到我单位那里。当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我看太晚了,加上当天彤云密布,想让他们留下明天再回去。他们也许是怕给我添麻烦吧,说两个人轮流能骑回去,没有留下。结果那天晚上下了大雪,后来听姐姐讲真是遭了大罪,路上还遇上了几个人,形迹可疑,怕是坏人,为了避开他们,心里慌张,匆匆赶路,狼狈至极。具体细节我并不知道,只是心里对这件事非常内疚和羞愧,怪自己没有执意留下他们,让他们遭此际遇。姐姐离开我们已经快二十年了,每念至此,悲从中来,常恨自己不懂事,不知九泉下的姐姐能否原谅,不知九泉下的姐姐是否知道我的内心。

        坐汽车、火车,在那时只能是传说吧。记得弟弟几个月的时候,我表哥结婚,我们全家要到舅舅家去。不知为什么,爹娘商定由娘抱着弟弟到距村三公里的公路上坐公共汽车去,我和哥哥姐姐妹妹步行去。我感到弟弟非常幸运,那么小就坐过汽车了。我第一次坐汽车,是在考上学、十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坐火车就更晚了,是二十岁以后的事了。没坐过汽车、火车,觉得很神秘,就问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爹告诉我,坐汽车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坐火车非常平稳,火车那么快,杯子里的水一点也洒不出来。这是我对坐汽车、火车最初的认知。现在看起来,按爹的标准,他讲的无疑是对的。夏天坐在汽车里,把窗户开开,风一吹,自然比在地里干活凉快。冬天坐汽车关上窗户,肯定也比在“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旷野里暖和。在火车上,杯子里的水的确洒不出来。不过,拿我们现在的标准来看,爹的话不仅严重错误,还会受到耻笑。现在我们开小汽车,夏天如同洗桑拿,冬天好比入冰窖,一年下来,没有几天是不开空调的,往往是刚不开热风了就开冷风,冷风刚不开就得开热风。火车平稳?在软卧车厢里,我们还因为火车咣当咣当,晃得睡不着觉,出差不坐飞机就可能暗暗骂娘。
        村里也不乏高人,他们坐汽车、火车如家常便饭。有一个人绰号“大洋马”,说话非常笃定干脆、不容置疑,人们又给他送绰号“铁棒槌”。他住在村里的前街,我家是后街,来往不多,还因为他爹和我爹在“平分”闹革命期间不是一个阶级,我们两家“文革”也不是一派。我爹也看不上他,在他入党问题上一直反对,他对我家也有意见,不过时过境迁,大家逐渐淡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有一次,几个人在我家喝酒,其中就有“铁棒槌”,他讲起自己走南闯北的故事,说在什么什么地方,几点几分有哪一个车次的火车,怎么倒车最方便、节约时间、节省车票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当时,我对他讲的一方面半信半疑,另一方面目瞪口呆,十分惊诧。心想,什么时候我也坐坐火车,给人们也讲一讲啊。
      坐不上火车,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也好哇。我们那里没有铁路,距我们最近的铁路是五十里开外的长寿火车站,我有个愿望是到那边看看火车,总没有机会。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生产队必须到火车站拉上级供应的生活用煤。这种事一般都是派马车牛车去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马车和牛车不能去了,生产队就组织了七八辆人力车去拉。我年龄小,正常情况下队长是不会派我去的,可我自告奋勇,坚决要求上“前线”,参加这个拉煤车队。队长挺给面子,没有拒绝,我就带了干粮,和大家半夜出发了。路上,一开始大家有说有笑,轮流拉车坐车,没有走上几里地,人们就逐渐沉寂下来,默默赶路了。第二天中午时分到了火车站,我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火车,不过火车的形象让我很失望,觉得自己盼望了半天,原来就是这么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失望归失望,总算见到了,来不及多想,装了煤回返。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返程中很累,后悔也谈不上,只是兴致比出发时低了好多。


      有人说世界有轮回,不知对不对。过去人们没有条件,出门基本靠走,觉得很苦。现在人们私家车泛滥,大家又开始追求回归,私家车不开,专门骑自行车或步行找罪受。还有的领导干部,单位给配了公车接送上下班,他不拒绝,也不坐,而是每天从家步行往单位赶,让司机开车路上待命,他累了或者有急事,再上车到单位。用过去人们的观念来衡量,现在一些人的做法,除了用“神经”来解释,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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