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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杂议白菜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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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阿英对我说,你该写写大白菜,大白菜虽极普通,但它却像饱学的白衣书生,无名有品,无位有尊。其性虽淡泊,其味却无穷。
      我同感。随园老人袁枚在《随园食单·须知单》中有言:“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大白菜能百搭百合,却不失其本真。
      阿英是我天命之年后结识的朋友。与他相交,我破了“人到中年不交友”的常规。大半生过去了,已阅人无数。勿庸置疑,人的年龄与人的复杂程度成正比。这里不是想去验证那句子曰:“老而不死谓之贼”的名句,说人老了就有多坏。只想说,人老了,老眼昏花的视力已难辨清他人的面目,即便有此愿望,也需戴上一副眼镜,而这副眼镜不同于一般老花镜,它是传统社会戒备之心的产品,镜架材料是教训,镜片材质为多疑。戴上它可“有病没病,防风通圣”,起到增强免疫,预防烦恼之功效。

      还有一层意思,“从来喜忧参半事,不忍灵前哭故交”(这二句是我脱口而出的即兴之作)。 交友,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乐,亦有“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之伤感。人步入暮年,交友自然属于减法,一个朋友,一份牵挂,得失苦乐相等。何苦再多寻一份烦恼呢!
      最欣赏清代才子纳兰性德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多美的诗词,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然而,诗词再好,不能当饭吃。人毕竟要食人间烟火的。某种情况下,还是大白菜实惠。对大白菜的最早的印象,是母亲说的一个故事。那是1960年,那时,几乎家家清锅冷灶,人人腹中空空。如果,人的思绪可视,那满大街漂浮着的一定是馒头、窝头、面条、烙饼等实打实的充饥食物。吃,成了活人最牵肠挂肚的头等大事,饥饿让人回归兽性,为维系生命不认亲情。几乎家家配备杆秤,每人每餐斤两分明,有的甚至把口粮上锁保管。夫妻分伙分灶,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本家有个亲戚,夜半,闺女悄悄起床,掀开她母亲的柜子想偷点大米,没料到,老太太睡觉都睁着眼,一声断喝:“干嘛呢?挨刀的(dei)。”吓得闺女屁滚尿流地滚回了被窝。
   
      某天,母亲下班回家,走过德胜门,看见街边扔着几个白菜帮子,老蔫干枯。母亲想,这个洗净后可以吃。脚步停住了,旋即,又觉得,一个年轻的职业女人在大街上捡垃圾,多没面子。继续走,可那几个丑陋的白菜帮子却在脑子里不停地盘旋,仿佛有魔力般吸引。定量的粮食少的可怜,大人孩子都吃不饱,也没有的吃。应该捡回去。无论如何,毕竟是能吃的东西。都饿,谁笑话谁?
      急匆匆回转。没了。地上很干净。被人捡走了。前后几分钟。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对这件事,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我读小学时,常去找一个叫吴自有的同学一同上学。那会儿半个凉窝头就是早饭了。可一进吴同学的家,却时常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或者窝头就着半盘醋熘白菜吃。一口饭,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看得我直咽口水。我这个同学最爱吃醋熘白菜。他妈经常做给他吃,而且多做,每每剩下半盘,留给他享用。
      早点还有菜,够讲究的。我心生羡慕。有实证,吴同学长得肥头大耳。我却很瘦弱。对我来说,那盘炒白菜要比课堂上的生词更有诱惑力。
      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有只大黄狗追着咬我。醒后,对母亲说了梦境。母亲嘱咐我说,今儿去上学一定要“贪昵儿”(安分),不能惹事。我点点头。
       一上午,我都老老实实的,相安无事。中午放学,忘记为了什么,就与吴同学发生了口角,后来,打了起来,他把我的脸都抓破了。回家后,母亲说,我嘱咐你什么来着,怎么都忘了?梦到狗,有是非。瞧,给你脸抓的。
      吴同学的妈抱着两棵大白菜来我们家了。说两人挺好的,怎么打起来了。家里也没什么,小有的爸爸从单位买来的玉田菜,你们尝尝。
      母亲笑着说,您还这么多礼儿。没事,小孩子,没一会儿就又凑到一块了。
      吴婶送来的白菜,颗不大,菜头尖,锥状。我头一回见。母亲说,玉田菜帮儿薄,甜口儿。我说想吃醋熘白菜。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那天母亲做的醋熘白菜,味道不灭,记忆一生。
      小孩子不懂记仇,没几天我又和吴同学一起上学了。可这之后,我变得很迷信,一旦我梦到狗。我就会很忐忑,会很小心地度过这一天。
      小学三年级,乱哄哄的“文革”来了。一天,胡同里贴出几张大字报。运动也波及到了吴同学家。大字报揭发吴同学父亲是坏分子,要揪出来专政。许多人围着还散发墨汁味儿的大字报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看见吴同学从家里出来了。两眼红肿,低着头走到大院儿里,对着我们几个孩子说:“反正也不是亲的。”
      我似懂非懂,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他父亲不是生父,他是他妈带过来的。小,也懂趋利避害,天性。

      上世纪70年代我下乡,曾一度吃过没有一星油水的白菜汤。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进碗里增加味道。虽说无滋少味,可毕竟还有白菜。
       元代忽思慧在《饮膳正要》中写的:“白菜,味甘,温,无毒。主通肠利胃,除胸中烦,解酒毒。”
       说白菜,论朋友。我和阿英的关系有如白菜。即便没有油水,有泪水增味儿亦可度日。有日,一起喝酒。我说,都好好活着。我再陪你20年。阿英隔着眼镜片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一口,见底了。

      冒着呼啸的北风排队买储存菜在今天看来像天方夜谭。冻疼的耳朵在僵直的手里如死缓的犯人,麻木的双脚跺在硬硬的地上生疼入骨。包裹在蓝色、军绿大衣里的众生在山样的白菜垛前蠕动,散去,人和白菜一同苦乐。迫人浮想白菜人生。
      白菜可以和爱国联系到一起。特殊的年月,白菜生产过盛也会发起一场运动消耗。拉起标语,张贴口号来鼓动单位、个人踊跃购买。美其名曰:“爱国菜”。白菜演变成一种福利,被喜笑颜开当家作主的群众领回家,爱国之情自然生成。
   
      在我们生存的地方,白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蔬菜了,白菜与饱经沧桑的国人一样,都被赋予了超乎寻常的灵性。
      不管阿英怎么想,反正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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