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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被突围的苦难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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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突围的苦难



       那一年,我藏身在一座小县城的学校里,朝夕都沿着一渠二三里的河道上学回家。早晚与河相顾,不觉间,河道里的大水渐渐流成了小溪,我的日子却被过成了一道固定的公式。河岸上柴门土路,总有几只羊低着头,从这几棵柳树旁一直走到另几棵柳树下。树没变过,羊似乎也是原来的那几只。我随在后面,俯仰徘徊,一晃神,又是一轮春秋。
       讲台教书动的是嘴,日子一长,惯于奔波的腿脚便不耐寂寞,时刻都在思谋,该出去走一段长途了。其实对于异地风景,已引不起我太大的兴趣。倒是一些和人有关的地点,反而使人日日举念,断不了牵挂。
       西宁便是其中一地。这个曾经时常路过的城市,却在我阔别几年后的光阴里,暗暗地变换了意味。它不再是一个纵身长途、傍晚栖息的驿站,隐隐的,它似散发着某种更为深邃的气质。常常如此,感性的我对于一片地域的认知,往往会夸张地被一个深刻的印象左右。西宁于我,就是这样的。感觉的转变,只因一个人的出现,她就是君悦。

       初识君悦,是从一本叫《高原》的杂志。
       记忆是清晰的。自2009年以后,我们的散文同期不同期地,不断刊发在这本刊物上,虽未谋面,却在文章书页上熟络了对方的名字。
       记不清在那一期,我一口气读完她的系列作品《回望中国的西北角》(其中一篇)后,沉吟良久,暗自心惊。合上书刊便急急打电话给主编黄保国先生,询问君悦是何许人?粗知身世,更觉震撼。重读其文,直觉陡峭嶙峋,写史视角独到,行文气象万千,在凋敝的穆斯林文化圈里,是破土的一树新绿。
       从知道一个名字到慢慢相熟,是通过网络。从最初的客套问候到后来的文学创作,我们言语投契,俨然如多年的老友。交谈的多了,对她的为人便慢慢的有了了解。
       自然离不开文章。最初,君悦性格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对待文字的态度。那种柔而坚,温而刚的秉性,是现在的很多写作者欠缺的东西。她曾对我说过,有几家体制刊物向她约过稿,可因为先前有过作品被删改的经历,她拒绝了,断然拒绝。她情愿作品只在内部圈子有限流传,也不愿公开发表的只是一堆寡淡无味的垃圾。她用行动抗议了阉割,也嘲讽了成群的善于迎合投机的轻薄写作。
       当时,我敬佩她的刚正,可并不赞同她的做法,觉得这是一个方法的问题。想传达某种思考,可以用相宜的手法,文学不是强调隐喻吗?穆斯林文学毕竟不能只在自家院子里自说自话,应该走出去,负气自珍,并不可取……那一晚,我们聊到了凌晨两点。后来时常懊恼,如果知道君悦的身体状况,那些无用的废话我一句也不会说,她更需要的,是安静和休憩。
       数月后,她从网上发来一张照片。紧跟着,跳出几个小字:先天性颈椎畸形。当时,我有些懵了,手微抖,眼眶发热。
       那晚之后,君悦对待文字的印象淡了,日渐浓烈的,是她对待生命的态度。我曾无数遍吟味着,“君悦,君悦”,以此为笔名,背后有怎样的寄托呢?
       看着照片上瘦弱走形的身体和真诚自然的微笑,我忽然醒悟:诸君愉悦,马君(君悦名)愉悦。或许,这只是一个无力的女孩对生命最低限度的渴望,更是对人这个大命题的善良祈愿!

       寒假第三天,我走出大山四围的小县城,着手实现一次久违的长途。路线的设计,第一站便是西宁。临行前暗自举意,到了西宁便和君悦一见。
       青海高寒,新落的一场雪更将西宁的气温推向了极端。这样的天气,如何能约君悦出门呢!踌躇四望,七一路的街头,疏疏落落分散着几个低头弓腰的行人,警惕地踏雪行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街角拐过,头拢青纱,走向城市的深处,走向一片浩大的虚白……望着那个渐渐消逝的背影,鼻息间莫名地一酸。
       晚上去一朋友家做客,席间得到消息,君悦身体欠佳,闭门修养好几天了。
       翌日清晨出门,抬头一看,天气晦涩如旧。风从领口汹涌灌入,似浸入了骨头,我裹紧棉衣,转身回了住处。见面的念头随即打消,西宁之行也索然失味。回去后收拾了行囊,当天便掉头向东,踏上了走向云南的行程。
       天道堂皇,人何其卑微。出西宁城时,满怀怅然若失。
       几日后,君悦得知我去过西宁,发来一条短信说:来西宁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够朋友。我轻松的说:来日方长嘛!
       在望的云南,使我振奋。那沟壑纵横的红土下,掩藏着更多前辈大师的足迹。我孑然一身,怀着郑重的向往。一个谱系般的文化链条,在颠簸疾驰中逐次打开:著述等身的马联元、“壮游秦川”的马复初、命途多舛的“指南老人”马注……精神的绵延,这里是最好的起点。任其一人,都可让浅薄的后辈小子穷尽一生。而君悦,早已走在了追随的前方。
       身向西南,意识的朝向却在《回望中国的西北角》。山水形胜,孤身游览,无数次倏然惊心。一个身患顽疾,闭门清居的女子,如何竟将两种文化一个天下生生装进了心里?

       孤旅清寂。一幕幕被叙述的场景似刀砍斧剁,铿锵入目。
       君悦的追随和思考,似乎正好介于古代和当代的中间位置。她穷经于历史,落笔却在当下。中间的断裂,似被奇异地镶接弥合。《回望中国的西北角》系列散文便是,它既是君悦在文学上的代表作,也是她对伊斯兰文化落户中国本土进程的一条线性爬梳。在国内诸多学者讨论伊斯兰的中国本土化问题时,君悦的思考和表达独树一帜,频现令人拍案之语。
       或许,古老的问题,古人早有述及。中国伊斯兰本土化是文化层面上的汉化现象,而非同化现象,只要穆斯林的经训核心精神未变,就不会有原则上的抵牾。所谓回族,只是身受两种文化灌溉的一个复合体,并非是中国文化和伊斯兰文化的双重异类。伊斯兰取道宽容,作为穆斯林,为何不能接纳优秀的中国文化?故而回回民族要打开自己,敢于和各种文化交流。信仰和文化在定义方面并不相合,因此无需放大顾虑。穆斯林若要以异质精神传统融入深厚的中国文化,自然需要在信仰的外围方面,即现实文化层面做出相应的努力和调整。或许存在偏颇,但不可消解的是,这样的努力是具备进步意义的。
       类似的思考,君悦曾这样表达∶

       ……捧读古兰的回回,偶然瞥了一眼垒于案头之上的中国古籍,一个博大精深文化国度便慢慢向他们走来,那里有西出阳关老子漫漶的背影;有游学列国孔子泥泞的脚印;有时而举杯邀明月,时而散发弄扁舟的李白;有左牵黄、右擎苍、挽雕弓、射天狼的苏轼;有姹紫嫣红开遍的牡丹亭……谁能想到,这一瞥便是百代千年,从此,伊斯兰文化在左,中国文化在右,回回在其间成长着……

       谁能否定,一个弱女子平静而坚实的发言。左右并举,将伊斯兰和中国文化融汇一处,犹如精神和现实表里共生,在特殊的存在背景下,无论对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都是健全周到的。
       从方向性的全局视野到民族盛衰的历史细部,君悦并不强健的步子,进出的从容自若。她从长篇累牍的史料阅读中,敏锐地捕捉着回回民族盛衰浮沉的内在历史肇因。撕破需要勇气,袒露的真相往往是鄙陋的。千百年来,内讧、争夺、教派冲突……一切都是基于利益的驱使,无人旁顾一眼流泪的正义。
       在《行走在繁嚣与清净之间》一文中,她对历史真相的剖析直白而悲壮:

       蒙古贵族的相互倾轧,泉州穆斯林派系的争斗,最终都指向同一方向——利益。利益障目之下,欲望和野心可以恣意妄为,人性的卑劣可以演绎到极致。诡计、阴谋、屠戮……同朝的官员可以操戈,同族的兄弟可以阋墙。闹哄哄,你方征罢我再战。呼啦啦,只落得华厦俱倾——强大的亦思巴奚军倾颓了,鼎盛的泉州穆斯林社会倾颓了,煌煌的元帝国倾颓了……

       鞭挞历史,实为警醒当下。君悦此语最终被呈现的已非遥远的古事,而是剥丝抽茧般,让人看到了眼前正在发生的社会现实。以古讽今,这才是君悦的本意。凛然的批判意识,才是瘦弱之躯下被掩藏的力道。
       我一直的理解,君悦文学创作的底色是苦难。从个人到母族,苦难的色彩一直被她蘸在笔端,她在不断地刺痛自己,同时也刺痛着一个民族的集体感知。她不是悲观主义者,或许,放出苦难的本意,是呼唤超越,这是她自身的需要,也是一个民族的需要。
       《走进托茂人》中,她写到了清同治年间千万回民的悲苦流亡。柔软的起笔之后,是悲壮的牺牲殉道。

       几方牛毛毡房,几头羸瘦的牦牛,几辆锈旧的牛车,身躯佝偻的老妪、父亲大袍里酣梦的幼儿、吆着牛赶着羊的少妇……从天山牧场到苏勒草原;从阿拉善草原到托莱草原,崇山峻岭的奔徙,餐风饮雪的颠沛,只为寻得一个生存的罅隙。这片雪地埋葬了饿死的母亲;那片草海掩埋了罹病的儿子。没竖一块石碑、没做一个标记,但怎能遗忘得了呢?亲人的坟茔是筑在记忆里的、是垒在心头的。继续走,朝着下一个牧场,向着下一片草原,继续走。没有悲、没有怨,有的是更加坚挺的脊梁、更加桀骜的性情。什么?放弃信仰就可以居留?信仰是什么?是淙淙在体内的热血,血冷了,血枯了,血浊了,人还能活吗?况且,后世的长久和今世的苟安,哪个贵重,哪个微薄?

       这样的描写,字字都透着一股坚韧和决绝。面对逃亡,人可以死,物可以抛,唯独信仰不可舍弃。这是特定时代里的民族心态,抑或还带着当下的个人心志。无论个人或民族,都呈现着一种孤绝之美。
       是的,孤绝。一个女子在最美好的年龄身罹残疾,看不到出路,走不出囹圄,孤绝于一居幽室;一个民族行走了千年,依旧跋涉在身份的认同,文化的突围里,孤绝遂成集体意识、民族心理。
       青海高岸深谷,时有大美。前定里的好与不好,并不易分辨,甚至是一个艰涩的逻辑难题。譬如苦难,或许却是另一种成全。不是吗?你看,苦难的境遇毁灭了马君的生活,却成就了君悦的的深刻洞见和冷峻表达。幸或不幸,唯主至知,谁又能轻易断言。

       我漂泊在广袤的云南。
       探贤访故,行程充实忙碌,这是健康人被特慈的恩典。
       我习惯于这样的漂泊。二十多天马不停蹄,探访了深居在昭通毛货街的昔日故人,拜谒过雄伟壮丽的沙甸清真大寺;南诏大理的风花雪月并不适合一个心怀沉重的行人,最后我悄悄摸进了纳家营,在黄保国先生的茶桌前,默默清洗一路的风尘。沿途朝夕间,脑中不断闪现着诸如《没有围墙的寺》《南诏古道上的留白》《高原编辑部的茶》等突兀跳出的词句。
       此刻,让绵绵不断的词句占据脑海,是最好的处理。清醒在突发的现实里,心绪难以排遣。
       那天,滇东北下了一场雪。毛货街的旧瓦房浮着一层清白。我与故友寒木在一爿偏室中围炉烧茶,言谈随意。一杯茶未干,手机震动,一条短信跳入视线,是君悦发来的。内容简短,一眼扫完,我怔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君悦归真,感谢您对她的关心和帮助!”署名是“君悦的姐姐”。
       辞别寒木兄,我走出毛货街,游荡在雪气如刀的街头,视野里尽是悲怆的颜色。垂首低徊,想起不久前那句轻松的“来日方长”,浑身凛然一紧。享受健康的人,一句随意的答复,对于另一个生命竟是如此奢侈!
       我继续上路了,唯有脚下的跋涉,才能消解心头的沉滞。
       两天,三天,我忽然豁朗。对于君悦,死亡,只是走出了苦难。人都需领受考验,只是承担迥异。前定对她的赋予,只是一种更为沉重的形式,而在另一个恒久的存在里,对现实的这份沉重,也必将有着更为贵重的回馈。
       在应命的道路上,她走了。这个大西北的穆斯林女子,她用未曾离手的一管瘦笔,横竖勾画,默默地将人生的仓惶渡向了坦然。她恭顺地归真了,在人生的第33个春秋。临界的交待里,她并非撒手一抛了无痕,煌煌的《君悦文集》,实现了她对这个世界全面的突围。
       这一年,是2012。
       行程还未走完,清冷的前方犹在召唤。在这异乡的红土地上,我摊开双手,面西跪坐:主啊,请慈悯她吧,这个一生艰辛却在真理的道路上未曾止步的女子。

2016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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