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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 巢(旧文增补)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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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 巢


我和孩子在山里经常走的是幽静的三谷路。走走停停间,会看见松林深处有一幢老旧的玻璃房——哦,你们知道的,它是这座山城开发者英国传教士李德立的别墅。不过,在孩子的眼里,它或许更像树林里一座神秘的空城堡呢。因为它是空房子,地下室有好几个奇怪的洞洞,四面墙壁的玻璃破裂了,折射出虚幻的光,斜斜打照在室内的木地板上,能看见光束中的尘埃,小飞虫,以及通向室内更隐秘空间的一扇一扇关闭的小木门。


外面的门上了锁。进不去,我们坐在门口台阶上讲故事。


许多年前的一天——故事总是从这个句子开始的,即便是孩子想象的故事。孩子继续讲到,那时候山林非常安静,鸟儿和小兽一起玩耍,小蛇总是倒挂在树梢上睡懒觉,天上还有神仙……突然,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烟斗,烟斗几乎挨到毛茸茸的脚趾。孩子立即补充道,毛梳得很整齐。然后,然后……孩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故事,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太复杂,决定尽快结束这个故事:反正是人来了!所以就有了这个城堡,小蛇就躲到洞洞里去了。


孩子的想象无法进入人的故事。也许人的故事,太复杂,一旦有一种叫做“人”的生物进入山林,身后多半会拖着一片沉重的世俗,带来滚滚烟尘中不灭的气焰?然而在孩子的讲述中她还是想象了一个人的出现,长长的烟斗,很像施展魔法的器物。无疑,这个人是一片山林和一栋房子之间的纽带。


孩子对了。确切地说,这座房子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一座山几千年的历史。玻璃房在与我们相遇的时候,房主人逃逸了,他从这幢玻璃房,从这座山中,从一个叫李德立的名字中逃逸了,谁都找不到他。文献留下的是资料。孩子无法讲下去的故事,许多人已经讲述,以后还将为我们讲述。因为这座山城是我们的家园,它是独一无二的,带着一百年前甚至千万年前的信息,带着美感,以及一切的荣与辱。 我们沿着孩子故事中的魔法长烟斗,也许可以到达一个动荡时代中的一片奇特风景:苍翠的树林,平坦的河滩,青葱的草地,美丽的园林,别墅,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在这座山城里可以自由地访问邻舍,进入教堂或者亭台……薄雾缭绕,仙境一般。


关于这片理想家园,早在一千多年前,山脚下的陶渊明在向我们传递归去心情的同时,已经将类似的风景沉默地镌刻在脆弱的纸张上。不同的是,陶渊明的理想家园拒绝尘世的介入,他说了一句那么悲哀的话—— “后遂无问津者” 。尽管如此,一直以来,我们还是没有放弃寻找陶渊明汉语世界里的理想家园,在那里乐而忘忧。我们所仰赖的,还是笔和纸,希冀安宁幸福和自由的心情。而李德立,这位西方梦想家,社会活动家,商人,兼传教士,与一个中国古代文人不一样,他仰赖的是坚固的石头和水泥,惊人的激情和勇气,也费劲了气力和心机,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里硬生生在这座山上创建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桃花源。你看,这里多好,多满意,像神一样,就在这里住下吧。遥不可及的理想家园原来是可以触摸的,是可以这么轻易进入和领略的,如果你有足够的钱买下编号出售的一块地皮。


在李德立开辟的庐山牯岭山城中,是否有陶渊明桃花源世界那样的某种想要穿过时光碎片而至于恒久的理想呢?是的,这一切来的太过于真实太过于丰盛了,以致超过了李德立自己的想象和期待。设想,理想世界如若只建立在为舒适自己的文化根基上,只做地皮买卖,不能用信仰替代,不能给予这片山地以深情,和恒久的祝福与希望,一切都将会随风飘散。从一些资料数据我们不难看出,李德立在实施整个山城的规划和建设过程中,是极为小心翼翼的,想是高水平的园林建筑必须如此。他是否亦有过对这片山地的敬畏?李德立同样来自一个以文明著称的国度——“英格兰的力量在她的乡村”,自然、田园乡村是英伦传统文化中一片精神的领地。早在18世纪,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已经在莱思山谷观望鸟儿,观望一片宽广风景中流动的光与色,写下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学领域著作:《塞尔伯恩的自然史》。年轻的传教士是否深受英格兰自然乡村文化的影响?他又是否相遇过东方土地上人把心灵寄托于山水田园的古老诗文呢?我不清楚。但我愿意相信,当李德立面对牯岭山城开发规划图时,会像一位乡绅面对土地那样,用手抚摸过那些曲曲弯弯的线条——这些线条不应该仅仅是以价钱衡量的,它们从哪里开始,延伸到哪里,又要到哪里结束,它们只为再次成为山林中流动的血管,并形成新的景致,而出现。


李德立自己的这幢玻璃房隐匿在山谷峰峦之中,极为普通,四面墙中有三面采用玻璃,他放弃了石头。玻璃房折射日照之时,恍若一枚隐匿山林的钻石生辉,然而易碎。当一个时代结束,他和这座山城曾经生活过的每一位外国居民,转过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英格兰,踏上回家的路。不知李德立在建造玻璃房的时候是否窥视到时间的秘密,以及土地的真谛?是否这里还有一个极大的讽刺?山峦叠起、绿树长青的庐山,以及李德立有意用中西合璧世外桃源般的设想开辟出来的山城,实际上并未淡化人类的政治权利之争。相反,庐山近代史自李德立的名字出现后,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一座风云变幻的政治名山。而政权之争,正是老百姓要遗忘的东西。 “问今世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武陵人离去的路上,只有桃花落英缤纷,处处有机心的“志之”亦被覆盖其下。


玻璃房已成空房,一座废墟旧址。树木的年轮却在山中缓慢而无声地增长,松鸦在树林里发出高一声低一声永恒的叹息。不远处一幢一幢的山中屋宇,所有的树木,以及枯木桩上不断繁殖的蘑菇,匆匆来去的鸟雀蜂蚁,路过的浮云,说笑的普通山民和旅人,以及我身边年幼的山中小居民…….这么多事物,这么多生命,这么多命运,此刻同在一座山。撇开一切历史是非的评价,李德立给我们留下的是:他让这座山不再只是一个梦,更不是一堵墙,而成了一座令视觉不再抗拒脚步不再畏怯,可以愉悦走去的风景。当然还有不可估量的历史人文价值。有幸生活于此的我们,既非僧人,也非植物、野兽与飞禽,却有了一个云中山城因而从此过上了山林云雾中的美妙舍居生活。


重新续上孩子的山林童话吧:人来了,可是小鸟小蛇你别怕,因为山林这么美好,会让我们消失,会让我们融化。在进入山林后,人会为自己的魔法长烟斗而羞愧,他其实也很想变成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那些房子呀,是大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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