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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垃圾车司机

2022-01-02经典散文
[db:简介]


夹在下班人流中的老陈一走出工厂大门,就要扭头狠呸一口浓痰,呸,骂一句这个鬼厂,才蹬上那大号烂自行车,样子有点像扬长而去,决心走了从此再不回来。而事实上,每天早上,他依旧骑着那辆大号烂自行车,使着劲儿蹬呀蹬呀,一路赶来,气喘气喘,到了厂大门口,也不歇口气,先像甲鱼一样探几下脑袋,才挺直着身子走了进去。保安室墙上有个电子钟,还好,没有迟到。
      “这个鬼厂。”是老陈的习惯性用语,动不动张口就来一句,不带动脑子的。
      我知道老陈的意思,是说厂鬼人也鬼。我也在这厂里打工,鬼的名声不好听,听多了,就忍不位逗他,装着生气地说:“老陈你话不能这么说,一杆竹蒿扫倒所有的人。难道我也鬼么?”老陈见我生气了,就赶紧赔不是,说我不是说你呀,你是我朋友,我怎么会说你鬼呢。
      这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大厂,老厉害哩。老厉害也是老陈的口头禅,跟他接触多了,就这么无耻地学来了。厂名我就不说了,黄金广场那儿立了一副巨幅广告牌,据说一年租金都要几十万。“啧啧,吓死人哩。”对于大数额的钱,我总是忍不住要说啧啧吓死人,表达兴奋与感叹。广告牌上一行广告词:时间荏苒,品质始终如一。还未进该厂打工时,我就租住黄金广场不远的城中村,脏巷。一走出脏巷就能看到广告牌。每看到那行广告词,心里就嘀咕,哪个龟儿子造的,肚子里有点尿水哟。我是这么认为,能把广告词造好的工厂肯定是家厉害的工厂。这家工厂真的厉害。交税与污染环境的事就别说了。老板老喜欢交笔数额不少的银子给大学,买个机会在礼堂主席台上歇斯底里吼那么一阵子,收获大学生们眼巴巴的目光和有气无力的掌声。该厂文宣时不会说花钱买机会,只会说受某某大学邀请。呵呵,大学都邀请了,档次一下子高了蛮多。
      老陈在厂里做司机,开一辆蹦蹦车拉工厂里的生活垃圾、生产垃圾、建筑垃圾。垃圾都要专门用辆车请个司机,这工厂是大的够厉害吧?
       过年回家,我们这些外出打工的凑在一起就会吹吹水,多吹自己打工的工厂有多厉害了。一个说,我那个厂呀占地八十多亩。一个说,我那个厂,像个物流中心,一天上百辆大挂车拉进拉出。轮到我吹时,我说我那个厂呀,欠了银行20多个亿。他们滋滋地坏笑起来,最后不得不承认我打工的工厂厉害,能欠银行20多个亿呢。为此我得到满足感,好像工厂厉害自己也很厉害了。我们吹水不会直接吹自己厉害,大家都熟,知根知底,很容易被戳穿,那会自找没趣。吹得最多是自己打工的工厂有多厉害,从中找到了一点人生的自豪感来。老陈过年回家会不会吹这工厂厉害,我猜是会的,因为他也要用厉害的工厂来提升自己。可他在厂里,从不夸这厂厉害,而是骂这个鬼厂。
       这跟他开的车有关。那辆蹦蹦车破烂得实在太难看了,外表的油漆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几乎快掉没了。手往车架上摸一下,保准一手掌的锈屑。驾驶篓子歪扭变形,挡风玻璃早没了,关门是要用铁丝扎捆。驾驶篓子里是一层厚厚的油渍与尘灰结晶的污垢,只有坐垫与靠背稍许算得上干净,那是他的屁股与背当了抹布。五个挡的小龙马,只有一个前进挡一个倒车档,还不好加,要使着劲叽叽嗄嘎才能进。前进档是二档,这个速度跑不快。就是跑不快,一点儿也不影响它蹦呀蹦,减震器全面失灵,有个小坑也会蹦个老高。车厢里伏满了苍蝇,车子这么一蹦,好不容易找个机会伏下休息的苍蝇们惊得又跳起来。他给人的样子就是拉着一车跳舞的苍蝇在厂区内旅行。是艰难的旅行,破烂的车让他始终处在暴烈的阳光下和刀一般的寒风里。车不好开,方向盘重得要死,要使出吃奶的力才能扭动。我开过它好多回,累得我直喘粗气。每一回我都要庆幸说,幸亏它跑不快,不然就不知撞几回墙了。
      司机都喜欢开好车,仿佛车的档次就是人的档次。老陈开了一辆破烂的垃圾车,那他也是破烂的垃圾人。老陈心里是这么认为。厂里几个比较牛逼的司机当面背后耻笑他。那么破烂的垃圾车也开,开个卵哟。老陈听了心里很难受。更难受的是,他不仅要开,而且要给垃圾装车。一个司机沦为垃圾装车工,这是对司机这个职业侮辱。厂里的司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丢了司机的脸,我也有这么一点点。他强烈的屈辱感就这么产生的。
我在这工厂里干的活也是开车。
      工厂里有个庞大的车队,司机都有七十多个,有铲车吊车叉车货车小车,原料和成品,装车、卸料、移堆、喂料、运输,都靠车来工作。他们要跟着生产三班倒。老陈,行政部的两个小车司机还有我不用,上的是日班。我的岗位叫机动。机动是啥意思,就是放一个人以备不时之需,哪儿需要往哪儿上,开叉车卸零货,开小货车陪采购员进城采买,老陈休息时代开垃圾车,开铲车堆煤,等等,厂里司机就数我的技术多样化,我也有点自豪感哟。这工作我比较满意,有活干时干活,没活干时可以瞎坐闲聊,不会被工厂里的所谓绩效整得压力山大。
       开车在很久以前是个比较吃香的活路,有马达一响黄金万两这句话罩着,特别是在乡村,能受到村民的礼遇,年轻的姑娘都也会投来脉脉含情的眼神。媒人曾给我介绍一个好看的女孩,说好了会嫁我,结果又悔亲了,原因是有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后生跟她提了亲了。现在不行了,车子多起来,会开车的也多起来。凡事一多就烂,不烂也是泛平常。司机这职业,一点儿也找不到人生的自豪感。从体面尊严陷入卑微,可以说每一个从事这职业的人都有种强烈的失落感。
       老陈十分羡慕我的岗位,多次说要是他能搞机动那该多好哇,又表示不好意思抢我的饭碗。
他没办法抢我的饭碗,别人有可能,他不行。我们的驾证都是B照A照,他的只是C照。C照只能开小车,大车要B照A照才行。叉车铲车他摸都没摸过。几次央求我教一下。我说你行行好吧,别害我挨罚款扣工资。他也就只好装作很理解的样子说:“我只是说说而已吗,又不是当真。”
      老陈最气愤的是工资,他比我们这些是B照A照的司机一个月少三四百。“这是驾照歧视。”他愤怒地说,紧攥拳头,似乎要对岐视他的工厂痛殴一场。干更苦更累的活,拿更少的钱,深刻的屈辱感叫他没法不愤怒。愤怒过后,他说:“我也要去考B照。”说完之后又问我要不要去考。我觉得就吃开车这碗饭,是应该去考B照,甚至考A照,可未来的事情说不准呀,鬼也不知道未来会以什么方式谋生。所以我的参考意见基本是废话。有次他下定决心还是要把B照考下来,我陪他去平安驾校报名,那个有点老的老板娘把他身份证扔回来,不给报名。他问为什么。老板娘说:“你比我都更老,超龄了,考什么考呀?”他一下子耷拉脑袋,沮丧,感觉美好的前途就让年龄给毁了。
      “他妈的这是年龄歧视。”走出驾校,他又愤怒地说。
       他的愤怒总是在过后暴发。我回头看了看他,他是有点老,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再想,工厂会压低他的工资,是吃定了他年龄偏大。这么个老头,有份工作给你做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年轻时老陈也曾老厉害过。这里的厉害是指能干有出息了不起。他当过十年时间的村官,不是村长支书,是治调主任兼团支部书记。尽管是个微不足道的芝麻小官,但也足够让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豪。
       他是这样解释这种自豪感的。千万别把村官不当官,一个行政村一千五六人口,只有六七个人才能当上村官,要老厉害呀。
      还在老家种田时,陂下村那几位村官,我背后不知问候了多少遍人家的祖宗,可照上面了,还是早早呈上讨好的笑容,一支烟快速递过去。“呵呵,村长,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好好看哟。”可以想象,老陈当村官那些年,村民们当面给他的,都是讨好的笑容,好听的句子。
       一个人,一旦觉得自己老厉害了,就免不了志满意得摆范儿。老家陂下村那几个村官,就很会摆范儿,走路都要摆出气昂轩宇的样来,像去单刀赴会的关云长,高贵还有那么一点点傲慢。想来昔日的老陈也是这个样子,反剪着双手很有范儿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对面有村民过来,就是挑着担子也会移步一旁让路,再笑容可掬来一句陈主任忙呀。他呢,颌首微笑。有一种颌首微笑,能让人不自觉地产生自卑感。以后的岁月里,我见识了不少善于使颌首微笑的大人物。
      老厉害在老陈这儿已成了过去时,现在是满满的屈辱感。老厉害的大工厂,欺负他开破烂车拉讨厌的垃圾拿最少的工资,一点儿都不体谅他曾经当过村官,老厉害过。巨大的心理落差,他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还不是欺负我人老了,又是C照,这个鬼厂。”他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厂是鬼厂,世道也是鬼世道。
有时我会与老陈一起去路边店喝酒。喝上酒他就无限美好地回忆他的村官往事。他不太会讲故事,有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唠里唠叨。他讲得多我记住的少,有点对不住了,他费了那么多口水。只记住了两件事,也是他讲的最多的,不容我不记住它。
      一件事是给自行车戳钢印。
      那会儿自行车要年审,一年一审,一辆收费五块钱。年审就是在自行车的龙头或三角架上戳钢印。派出所警察来到村里,村官去通知村民,村民骑自行车来交钱戳印。作为村治调主任的老陈,自然有机会配合警察工作,这就有机会把钢印攥在手中。他呢,总是瞅准机会为村民免费戳钢印。
       “派出所不知被我害得少收了多少钱。”说起来他总是滋滋地笑,小阴谋得逞的样子,“他们不差钱。”
“其实警察知道我在搞小动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知道为什么吗?我跟他们的关系好着哩。”他解释说,“上上下下我与他们的关系都好着哩。”
       他反复强调他会做人,免费为村民的自行车戳钢印也就证明了他会做人。那时候的五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多。为村民省下了这么钱,村民是肯定要感激涕零的。他是由此获得村民的尊敬与爱戴。
“现在我虽然没当村官了,但村里人还是很尊敬我,”他喝了一杯酒下去,红着脸,“过年回家,还有人喊我陈主任呢。”
       当然,免费戳钢印也是有选择性的,村里那么多人,不可能人人都得到关照。这就体现了他的权谋之术。那些对他友好的尊敬的支持他工作的村民才能获得关照,长得好看的村姑也有可能。这也是会做人的一种方法,礼尚往来吗。
       另一件事是拍乡书记的桌子,是个副书记,但乡村人讲文明礼貌,习惯性把副字省略。据说是在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所有的村官都在场,还有三个乡政府干部。乡书记作为领导,把这些村官骂了个遍,村官们一个个耷拉脑袋唯唯诺诺顺来逆受的样子。当时老陈就气得苦,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没骨气,羞耻了祖宗都不吭声。轮到骂他时,他就拍桌子了。拍的虽然是副书记,但却足以体现他不畏权贵江湖豪侠的作风。据说散了会,几个村官都朝他竖大拇指,兄弟,你太长了我们村官的志气了。他不断地给我讲这个事,就是为了强调他是个志气有骨气不畏权贵的人。
      我说:“老陈,你为什么不忍一忍?他们都忍了,为什么你不忍?”
      老陈说:“我实在是气不过吗。”再说:“无非是老子不干了,怕他个卵。不当那个鬼村官又不会饿死。”
      我有点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为自己没有村官当了找一个心理理由。因为他强调自己会做人,一个上上下下关系都好着的人,不可以能被人挤兑村官当不成。最好的理由是不畏权贵,有志气有骨气,拍了乡书记的桌子,这能在精神上获得另一种胜利。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会做人的人,不畏权贵有志气有骨气的人,这样的人应该获得社会的礼遇,可现实中他生活得越来越悲惨。自从没有村官当了,人生就像中了魔咒似的事事不顺。想去做点小生意,比如说贩冬笋去上海江浙那边卖,别人是赚了钱发了财,他是贩一车亏一车,亏得他不敢再贩了。他曾养过猪,一场高热病让他的猪猪全军覆灭。去工地上卖苦力,他拉不下曾经当过村官这张高贵的脸。进工厂呢,呵呵,对不起超龄了。在进这工厂之前,他买了辆二手柳州五菱面包车往来县城乡下拉客,在运管那儿这叫黑车,别人没事,赚钱养家,他却遭遇了运管多次罚款。这不是最悲催的,最悲催的是一次撞到树上,一次开进田里,一次撞山坎,二手面包被他开成废面包,还好人没事。
      本来厂里是不招C照司机的,一律要B照以上,而且年龄要三十五岁以下,他能进厂里开车,说来还是他运气好。原先的垃圾车司老毕愤而辞职了。这里要说明一下,原先的垃圾是由司机直接到厂外垃圾填埋场倒掉,这就为他偷一些废铜废铁外卖提供了可趁之机,藏到垃圾之中,那么脏,保安不会细细检查。有了这笔外财,老毕虽然工资低,收入却足以超过厂内任何司机,他也就心满意得地干着这又脏又累的活。后来厂里管理层知道了,修改规矩,不让他拉出厂,就在厂内寻了个地堆放。老毕的财路就断了,他要求调岗不成就愤而辞职。这岗位的司机难招,招了一个月,没人愿干,只好放低要求。老陈把面包车当废铁卖了,揣着个驾驶证来佛山找工作。他想,当个司机也是个不错选择,从人才市场的橱窗上看到招聘启示,他就来了。
      这份工作,他是有屈辱感的。什么叫屈辱,就是干,是觉得侮辱了自己,而不干,又怕找不到别的工作,不得不委屈干着。他很清楚,丢了这份工作,怕是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年龄越来越大,工作就越来越难找。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家种田,这张脸往哪儿放,他可是曾经能干过出息过了不起过老厉害过。在老家,他必须维护尊严与体面的脸。
      因为有这份屈辱感,干活时就不会那么尽责尽心,甚至消极怠工,比如躲到木工房去睡觉,在树荫下把草坐死。这就又为他工作的稳定性埋下了危险。企业对怠工的员工从来都不会客气。有次他在树荫下坐了半个小时,而公司的总经理又在另一个地方观察了他半个小时。总经理说这个员工太会偷懒了,责备车队队长管理失职。队长打算辞退他,是我得到消息,告诉他。当着我的面,他梗着脖子说:“这又不是很好的工作,吓个卵呀。”背地里,还是买了两条烟两瓶酒去央求人事经理。人事经理是他同一个县的老乡。不知是老乡关系还是看在礼品的份上,人事经理动了恻隐之心。保住他没被辞退,人事经理只用了一条理由,这个岗位不好招人。工作虽然保住了,他的心情却更加郁闷,自己都看不起的工作,却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人。生活真他妈不容易。
      他说他很会做人,可我知道,工厂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他,说起他,只说那个开垃圾车的老头,把他姓名都省略了。员工们凑在一起聊天,总有人耻笑他。他的脾气由此变得越来越不好,总拉着一副脸,像别人欠了他的钱。
      可以这么说,他进厂上班的第一天,这个鬼厂,在他心里种下阴影。他要开的蹦蹦车原先坏了,修好了放在维修房。维修师傅也够懒的,顶起的翻斗都没有放下。他一看到车就冒冷汗了,怎么这么破烂哟,超乎他的想象。鼓捣了好一会儿才把车子启动,加了好一会儿才进了档。车子是会走了,却不知道怎么样把翻斗放下来。他只开过面包车,像这种自卸车他真的束手无策。技不如人,大概是吃技术这碗饭的人最耻于承认的事情,自尊心让他羞于下问,那几个修车师傅又欺生,见他不会也不去告诉他,站在一旁看笑话。车子行驶在厂道上,放不下翻斗很难看,听着后面传来修车师傅们放浪耻笑声,还有路上的人侧目而视,连车间里的岗位工也跑到门口来看,指指点点。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这个鬼厂,在他心里就开始开骂了。
      我离开工厂有好多好多年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儿开垃圾车,也没有去打听,真的不会去打听。只是偶儿会想,人世间在不断地造出垃圾,那样一辆破破烂烂的垃圾车,怕是永远都拉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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