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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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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末,寻常而温暖的三月早晨。绿色尚未诞生,山上的植物似乎都不大急于抢先,那些轻巧的种子还蜷缩在腐殖土里睡眠。不过气温正逐渐回升。
       我在屋檐摘菜,看着室外的世界,随意想一些事情。小路上有零零散散的人群,有人停下来,一个背包行者举着相机,看看四周,后退一步,想弄清这山中小镇的角落是否值得入镜头。
       我知道有人在看我,知道自己住在一幅山水小镇的画幅中。同许多普通山民一样,我住在自己的日子里,不过游人们一般会饶有兴致地视本地人为一道风景,用镜头或是画笔品味我们的存在,我们简朴的色彩,以及我们日常谈话的地方口音或走路的缓慢步伐。所以我一般会微笑着轻声走过他们的身边,或是保持礼貌性的沉默转过身做自己的事,留下一个背影或走动的轮廓,彼此互不冒犯,亦不需要进一步交谈了解。
       他们来自远方,只是某次偶然的旅行,就像拍摄一棵草,一块石头那样简单,在镜头里留下我们的身影。而我看他们,仿佛是窗外的鸟雀,或是走过屋檐的猫——比如说这位正举着相机绕着墙根进进退退拍摄风景的背包行者。哦,这是位年轻可爱的姑娘,我这样说没有不敬之意,美何尝不是源自对自然的模拟?
       我时常在室内漫无目的的时间里坐着,或是陪孩子,或是做些简单家务活,偶尔也会想象某个长镜头正穿过建筑窄长的窗户,像绵延的注视和悄无声息的探寻,与室内活动的房屋女主人安然相处一会儿。然而这样的想法太文学了,深入挖掘下去,会令人不安的。我情愿说这是一次天真可笑的出神。我们都忙于为自己存下任何一种东西:资料、娱乐、商品、自然风光、或是某种尖锐的喊叫……习惯性的镜头一闪而过。沉默的长镜头,尤利西斯的凝视!我们不会再有这份耐心了。时代总在进步,生活总在变,就像飘过我们头顶的云,镜头所做的就是要让这一刻快速站出来,被看见。
       年轻行者拍下了她觉得有意思的一些画面,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我看了看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背包和牛仔裤,她在晨光中一个人静静地走去——这个画面打动了我。当她的镜头看过一棵一棵的树,一件一件的物,一个一个的人,一座一座的城镇村庄…..她会看见自己,会发现自己的孤单,或者是强大么?
       那些勇往直前的跋涉,那些渐行渐淡的面孔,甚至那些被惊醒,破土而出绵绵不绝的语言事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我渐渐乐于消受和一些平静易逝的事物相处的时间,就像在水池边低下头,看见轻快的水花和自己的影子流过不着痕迹。
       “我将自己塑成一个容器,我看见它的形状,却不清楚它的内存,它的梦想。”前些天我与一位朋友这样说,我提到了莫兰迪和他那些宁静朴素的瓶瓶罐罐,也说起自己写字上的困惑。 其实,是不必说与人听的。一生中,有那么一些时间,有那么一些人,文字会以一种让人迷惑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甚至入侵他的生命内里。就像魔瓶打开,文字从手中发芽,不可阻挡地要生长,要逃脱被囚的命运。它是这样任性、富有幻术性和侵略性,以致我隔些时未与文字相伴,会有一种被逐的哀伤。
       有些飘忽不定的事如奇迹一般,是借着星光而来的,也会有飞走不见的时候。我可以在欢喜中迎接,是否也可在平静中送别?
      厨房里,婆婆正在慢慢吞吞地忙着一些简单、琐碎、必要的家务活。时而发出杯盘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沉默下去。有不易觉察的喘息声从那儿传来。莫兰迪那些宁静的瓶子罐子们,也在婆婆的厨房里,手中,它们和我的婆婆一样缓缓地吐出胸腔的气流,带着湿度和温度。
       我的生命受益于这些朴素柔和的恩泽,却时常不被看见。我以为自己丢失了很多,事实上,我的手中依旧有一把青菜碧绿,我的头顶,有阳光从枝梢安静落下。



2

       我坐在公园草坡上,看黑色的夜空 ,几颗星星。
       公园里舞曲循环,人们在跳舞。 不远处有人坐着抽烟,一支接一只,将自己点燃,又熄灭。大树底下,一个穿着百褶裙的女中学生,正在母亲的监视下同别的姑娘说话。孩子们的眼睛明亮如星子,无忧无虑在夜色中的树木、石头、雕像、亭台间自由奔跑,曲径通幽,四通八达….
       天空的寂静是那么漫长,那么黑的沉重,就像一间黑屋子。我叫不出星星的名字,不认识天空的文字,天空的线路图。 那些人间文字的线路图,我也是看着看着就困惑了。那些线路图什么问题都说明不了,只是给一个看它们的人指出另一些事物的发生和存在。
       事件在地图的一隅,灾难在远方,或者不远也不近。
       有人说,他们遇难之前来过长江边的石钟山,也有人说他们来过我们这座山。来与没来,事情的结局都不会被扭转。这个世界在一路前行的时候,也将所有哭泣之人和所有欢笑之人,都带进它的洞窟缝隙。死亡与一路山水一路欢笑格格不入,然而事情的确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岸上的人正在等着他们归来。
       我还记得另一些悲伤的事,那位走进山林加快速度结束自己行程的植物学教授,三对年轻的情侣在山中意外死亡事件……更多的是发生在我熟识亲近的人身上:葬身三清湖的跳舞女孩和司机小张、我的小爷爷、我的父亲、我的朋友A……他们或被疾病击倒,或被自然风暴引向意外,或被故事杀死,或被内心虚空而折磨,想要通过死亡挽回生命必要的重量……在那些事件变成烟雾飘然而逝之后,一种贴着地面发生的无常的气息还是会令我心悸。
       移动的风景间,一艘,又一艘不归旅途的大船,载着一些人,又一些人,一段生活,又一段生活,向命运的终点快速滑行。老人有慈祥的面容,男人有壮实的臂膀,女人有闪闪发光的身体……夜幕是瞬间降临的,没有星星,没有舞曲,只有龙卷风,只有水妖塞壬的歌声,和长长一串不再有回声的名字。
       霓虹灯光中,人们跳舞的脚或忙碌或轻缓,快三蹦擦擦,慢四蹦——擦——蹦-——擦……这种运动的,微微出汗的,旋转的感觉,欢乐的魔力,让我们轻松遗忘了每一条遥远的死亡率。可是除此,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忧郁与欢乐,从来都是紧密地与我们耳鬓边的日子联系在一起。远方的风暴,新的事例又怎能剥夺我们的平静风景,我们的欢乐?
       对天空而言,最辽阔、最真实的,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在星星的眼睛里,或许我们都是人间的迷途者,溺水者。然而, 这一刻,我们还好好地活着,有青山可以依靠,夜色中,植物正在窃窃私语,老柳枝已经发芽,变绿,柔柔地,再次在公园小径垂下;这一刻,山风和旋律还在我们的衣袖、皮肤上、脚步间流动着,星子闪烁的天空在我们头顶慢慢旋转,美女披着薄薄披巾,坠下珍珠的穗子,随着她的舞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这一刻,仿佛诸神把人间的男男女女都捧在了手中。



注:文中提及的遇难事件为2015年6月长江“东方之星”沉船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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