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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九路车系列五:老道(吉汗)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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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照护,我们晋南一句土话,不同年纪的人说出来,滋味各异。
       有几年,自己被社会边缘化时,就在一所高等院校门口一栋写字楼上,和老薛头都干着照护的杂务。准确地,我在五楼编一份周报,一个人的编辑部,既当编校又当主编,还兼画插图。而老薛头退休后,一直在这家企业担任顾问角色。那天, 企业食堂包间聚餐,我和老薛头等几个老干部坐一张桌子上,老薛头和我碰杯时,调侃地说了一句大实话,小韩,说得好听点,咱在这儿照护哩,说不好听的呢其实就是打工。在那几个老干部中,他是唯一叫我小韩的长者。当时,我心里还嘀咕,为啥不也叫我老韩,好歹也步入不惑。嘴上呢,却点头附和着,那是,那是。顾问室主任,水平就是不一样,一针见血。
      九路车停靠一个站点时,一头乌发密发细发的老薛头登上了车,看见后,我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空座。小韩,书画水平提高没有?好好再上几年班吧,想办法把句号画圆,人还是要务正业。干啥的就是干啥的,胡思乱想不顶用,比如听说你还想写小说啥的,有点想入非非,我在机关写了一辈子材料爱好文学半辈子,也没有写出个片儿汤。我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薛处,你还是那么精神。七十开外奔八十的人,一点都不像。据称,他要去西城一个公园锻炼——他居高临下的气势,好像从来没有跟我求过画似的,贵人就是这样。
      他的目光,还是像当年那样犀利,又不知评啥判断出我的书画还在原地徘徊。过去,在编辑之余,我埋头对着一块大画板临摹东北三马之一郭广业的水墨写意马。偶尔,老薛头上来串门时,眼睛粗扫一眼画面,便说,你再画十年,我收藏你的马。这话,我一直听不出是鼓励还是挖苦。不过,末了我会听到一句暖心窝子的话,放心吧,小韩,我经常在公司一号面前替你美言,该照护还是要照护呢,咱上下楼。一号,指的老总。听完他后一句, 我的手禁不住一哆嗦,一匹好马蹄子画瘸。

2

      车厢开始朝前晃动,我和老薛头不断地在车上相遇。我和他相比,他更像一棵不老松。仿佛到一定年纪,便吃了徐福寻回的长生不老药丹一般,不再加深皱纹。
       照护和照护,就是有质的区别,大不一样。就工作来说,我照护的是死字,每隔几个月,在长期合作的印刷厂领到一叠划版纸,那种四开的纸,上面有盲文一般小格格。必须事先算好,一个版装多少字,减去标题和插图位置,还能排多少字。排版室,噼里啪啦打出校样,我需要连校三遍,查错率不能超过万分之三,否则。会被扣工资的。而老薛头照护的是活人,领着几个老头到企业网点明察暗访服务,发现态度不好的罚。我是被人扣,他是罚别人。
      之所以,企业聘请他,据说就是看中他的讲究。当然,是对个人仪表的讲究。到他办公室,为了保持老伴给他熨的裤线笔直,他从来在办公室站着办公。站累时,踱到窗户跟前瞧一瞧户外风景,浇一浇永远生机勃勃的绿植。椅子,好像租下的奢侈品,舍不得用。听他说,下班以后他边看电视,边监督老伴给他熨裤线,必须像一把刀子那样锋利,可以切豆腐。不仅如此,我注意观察过,每次碰巧和他还有别人在一张桌子吃饭,他谈啥时总爱揣摩别人心理,采取攻心而上术。在边上,我都能听出他所揭穿的无非是皇帝的新衣。但是,往往把别人唬得一愣一愣,一口一个老前辈地向他敬酒,哀求照护着点。
      此刻,我打量着老薛头,裤线依然笔挺,眼神依然像一只盘旋的老鹰。并且,还是一身深蓝色职业装。突然,我想起西城公园旁边新开一家全国连锁超市,莫非他去那服务监督顾问室照护?他没有承认,我不便点破,毕竟他过去在政府一个部门退下来的,可能想避嫌和保密啥的,智者千虑。
      车,快到终点站时,报站的广播里传出:各位旅客,短短的旅途,让我们有缘遇见。流动的车厢充满温馨的亲情。希望,下次旅途我们还会重逢——

3

       果真山不转水转。在他到顾问室被聘之前,曾经在一家超市策划部,那也是新开张的一家连锁店。需要开业策划,还在报纸上公开征开业活动文案,仗着在一个广告公司干文案的底气,我试着写了一篇企划书,策划了一个商业性演出,连节目单都排好顺序。我这样的万金油,适合在小城到处胡抹几下,以此来解我边缘化生存之忧,靠出卖智慧,驮一袋面回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到那家策划部应聘企业策划,是我和老薛头第一次见面。
      这个一脸慈祥的老头,一左一右如黑道保镖似年纪相仿老头,或者说老干部,彬彬有礼接待了我,甚至在沏一杯茶的基础上,派通讯员到外面给买了一包5块钱一盒软包装红河烟,把我接待得受宠若惊,看完我的企划书,以顾问身份出现我面前的老薛头,对我又冲他身边另外一个老头说,内容不错,就是字迹有点了草,去,老伙计誊一遍,给一号过目——小韩,你回去等消息吧,一星期后,那家商超按我的企划书节目单,在门口搭台演出,一连演好几天。我去那家顾问室兼策划室信心满满地去问策划结果,待遇还和上次一样,一包红河让我抽了一支,便把握打发走。还是那句话,回去等消息。这回,对方连吧都没有。
      就这样,当我们半年后,流动过程中在同一家企业狭路相逢,躲不开的一个空间里,薛老头意味深长地和我碰了一杯白酒,利利索索一饮而尽。然后说了一句——咱在这儿照护哩,说不好听的呢就是打工——然后,向我介绍他的左膀右臂,一个小名明子,一个外号黑子, 平阳府有名的人物。那么有名, 服服帖帖跟着他混,都网罗到他的麾下,足见他道行有多深厚。
      想到这里,我一语双关地夸了老薛头一句,薛处,您就是有远见,我就是一事无成,包括书画包括写作。听了我的话,他淡淡一笑,下意识梳了梳一头不老的黑发,那保养极好的手如女人似白滑若葱。
      据说,他曾经是一个局老干部处的一把手,那些老干部都是县里回市养老的老油条,他算官堆里当兵,其实谁也惹不起。不过,也学了不少摆调人耍弄人诈唬人的招数。他照护那些老头,还是那些老头照护他,不能看职务,难说哩。这时,老薛头到站了。临下车,他说,先到超市逛一逛再去公园。

4

      下车时,我仔细瞅了瞅,发现老薛头下车像下台那样困难,极不情愿的样子。为什么这样讲,又不是老韩我嗥他,因为他的一只脚往车下探,身体却拼命往后仰,好像腰窝里有人推他下去逼他退位似的。
      刚才,我就见他坐车厢里两个手手心朝上,微闭着眼大拇指从其他四指指肚上来来回回掐算的样子,已经向我表示,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从迷恋官位到迷恋军师位子的转型。下车后,我的目光甚至尾随着他的背影,果不其然,消失于那个新开超市的一个旋转门口。这把年纪,除了当顾问他还能干嘛啊?还对我打马虎眼,去超市锻哪门子炼?超市又不是大熔炉。说谎,完全没有必要,我又不会坏他的事。韩某,不是那种人。
      对老薛头,可以说,更多的是佩服死我。连给一个经商的朋友索一副墨宝,都索得那样巧妙。
      十几天以前,好久不联系的老薛头,突然间来到我的画室——当然已经搬到另外一个地方的画室——他进门后,便迷缝着眼先退后几步说,老韩,我懂的,看油画水粉画水彩画,都不能距离太近,距离传说美,距离产生画面层次感。我点点头,这个话我爱听,不是外行话,不过,我画的是国画。中国画,纯水墨画,墨分五色,近看远看都妙不可言。当时,还心里想,小韩怎么变老韩啦。我正暗自得意,人一退休辈份都降,况且,老头退休多年,该清醒啦。泡上一纸杯茶,我笑着说,您一定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薛头,目光还逗留在我刚画好的一幅八骏图上,替我着想地来了一句,老韩,我帮你找了一个提高你知名度的机会,挂我的一个大老板朋友的办公室,他刚开一个大城超市,接触的都是企业家有钱人,等于一个免费的宣传。这叫什么事,白要我的画,还要我领他的情。想了想,挂在一个大老板的办公室总比挂在一个收破烂的平车上强。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卸下画卷巴卷巴,交给他,薛处,六尺整张,如果换上别人,没有万儿八千的,还真拿不走,别看净画——净画,就是没有装裱的意思——他没有听懂,我看这画挺干净的,改天去介绍你认识下我的朋友。
      那口气,像介绍国内行业大鳄似的。宣传个鸟啊,我的画用他宣传?这个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骂老薛头还是骂老薛头的朋友。
      刚才,他说漏了嘴,先到超市一定到他的顾问室装神弄鬼。打点时,还不用垫成本,空手套白狼,不得不承认,高人,确实是高人。

5

      今天,单位忙得焦头烂额。冬天,天黑色得又早。步行几分钟赶到九路车的公交站,快六点,早九晚五的自己,这段时间就没有按点下过班。说话间,三个月没有遇见老薛头,估计他已经在超室顾问室站住了脚,如今,哪个大老板不信神神鬼鬼不进庙宇,哪个大老板身边不养几个懂周易的军师和写写画画的秀才啊。
      当九路经过那家超市时,我看见比我还焦头烂额的老薛头,满面愁容地上了车,失魂落魄地来到车门出口,上面有空座也不坐,扶着栏杆望着那家超市出神,两只手攥栏杆时,好像在发力。好像卡的不是一根冷冰冰的栏杆,而是一个人的有体温的脖子。走过去,我扶着他坐上座位。毕竟,他是一个七十开外的老人。这、种同情心,就像走上绞刑架上的萨达姆,再怎么暴戾,发如雪。
      我们故意坐在最后一排,好半天他沉默不语,终于,他憋不住啦,向我倾诉说,小韩,我给你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个红色年代过来的人吗,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最见不得满嘴假话的骗子,连朋友也不放过。我关切地问,薛处,莫非是那超市几个月没有给你发顾问工资?老薛头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骂,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开业时我给他帮那么多忙,又是找人给他办公室墙上求名人字画,又是帮他这个外地人在平阳府招兵买马地招员工,甚至帮他在银行贷款,用我这张老脸替他担保。可是照护他啦,可是他却不照护我。才三个月,超市赔得一塌糊涂,他连一张二指宽条没有给我留,银行那么多钱不还,就在这个世界上蒸发。没想到啊,我这个老江湖栽在一个小菜鸟的手里。听完他的讲述,我说吗老头一锻炼就是一天,还真是个大熔炉。进去一块软坯,出来一块硬钢。
      本来,我想揭开他那层面纱说,老薛,怎么说我的那幅八骏图,就是挂这个老板办公室宣传的?顿了顿,我没有好意思说出口。面对一个掉到泥坑的人,我只能丢一条绳子而不是丢一块石头下去。
      坐到他家门口,他不肯下车,痴痴呆呆念叨,市场经济,怎么让这些人变成鬼啊,怎么搞的?无计可施,我只好陪着他一直赖在车上不下。该照护,还是要照护的,薛处的原话。
      这时,快到终点站,报站的广播里传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各位旅客,短短的旅途,让我们有缘遇见。流动的车厢充满温馨的亲情。希望,下次旅途我们还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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