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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村庄物记四则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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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子

      升子是常用来度量农作物的工具。在我老家,高粱成熟收割后,把高粱杆的上端切下一节,用手工编制而成,大小相似,可以装三市斤粮食,一般不差上下二市两,颜色多为金黄色,也有经过雨淋水渍或年深日久成黑褐色。村庄里不论贫富各家各户都有这样一只升子,其实作用也并不是很大,平常只是用来量米煮饭或放点家庭必备的针头线脑等零碎物件。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庄邻之间用来借粮或还粮。
      当时村庄里的人家不是每户都能有秤,二三十斤的粮食往来只需用升子量量就中。量时把升子端稳装满,摊平手掌紧贴升口划过,正好是三斤,若掌心拢点,有三斤一两,掌心挺起,就会少那么两把几钱,全凭手来掌握。
      那时候,农村都很穷,大多数人家是缺锅少米,上顿不接下顿,借粮是常有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就常常被大人使去借粮,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到别人家借粮,倒不是担心自己人小借不来,而是因为我借还得我去还,害怕自己不能把握手上的力度,手心拢点还好,若放平了,又怕自己带去的粮食不够,尽管家里大人总是交待嘱咐,还人家的粮食时手心一定要拢一些,不要让人家吃亏,至少要够量,因为都是邻里乡亲,且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升子虽然不是一杆秤,其实也就是秤,它装的也不全是粮食,还有良心。
      当有人来我家借粮,我家大人在用升子装粮食时,手掌总是拢成弧状,让升子满满带尖,并对我们讲,这不是三二两粮食的事,是做人的原则,不能让人家说出来,少吃一口饿不死人。
      在村里,谁家的品行如何,村里每人心里都明朗朗地透切,某某人家朝外借粮时,手心挺起卡的最紧;某某家还粮时手心拢起卡的特松;某某人家从不占人便宜,也从不让人吃亏;某某人家历来只占便宜,从不吃亏。一只高粱杆编制的升子,量出了村庄人的秉性,满满地装在村庄人的心里,若明镜一般。虽然大家心里都有数,可人们从不议论。生活困难时,你上门借粮,家有三升粮,还会借你一升,实在没有,也要向你说明,愧疚地送你出门。
      乡下人淳朴,不兴记账。每年青黄不接时,乡邻间相互借粮次数频繁且远,却从没有哪家因为借粮的次数混淆争吵,即使真有人家忘了还,也不过就是一升粮食,又是自己出力种、地里收的,乡里乡亲不都是吃么?多一口少一口,若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然而,村庄里的人也不全是这样。东庄就有个借粮专业户,姓刘,五十多岁,此人上辈是地主,成份不好。好不容易取到媳妇却因他好吃懒做、脾气差,跑了。
       那时村庄不叫村,叫生产队,口粮虽是按人头分配,可剩下的粮食是靠出工挣工分来得。
       刘专业户的老婆跑了之后,然不悔过,因出工少,仅得的那点口粮又不会计划,一年就有半年缺粮,免不了三天两头到处借粮,久之,生产队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借粮专业户的名号。
       刘专业户却并不生气,他虽不务农活却能说会道,整天油嘴滑舌的去讨队里一些媳妇的欢喜,他晓得每家的伙食都是女人弄的,粮食自然也由她们来管。他就见什么样的女人说什么话,极会献殷勤。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他会说:唉!你家男人真有艳福,你脸俊屁股圆,能生能养能解馋,我要能娶到你我这辈子就不白活!对年纪轻点的就说:那么多的后生追!你却早早就嫁了,还不想死他们啊!昨个都半夜了我还听你家的狗在汪汪呢!等等。
       村庄人性情淳厚,那时生活很是单调,没有情趣,这些浑话女人听了也不生气,听后反觉得心里痒痒的,挺受用。
       其实刘专业户也不是光借不还,只不过会比别人拖延一些,他还粮时不小气,都由着别人自己去量,手松手紧随意,若最后还剩点也就一并送了,说自己懒得带回。
      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百姓的生活问题早已得到改善,升子也已绝迹,村庄关于升子的一些事情,也终将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土地庙

     村头那座土地庙为青石垒就的两间房,神圣地挺立在村头那块方方正正的地基上,在周围数十棵椿树和几棵参天柳树的笼罩下,煞是威严。约两米多高、泥塑的土地神端坐在土地庙的神台上,神台上经常供有水果,也会有馒头或糕点,逢年过节时更会供有杀好的猪头和鲤鱼。土地神左右两则的墙壁上绘有很多因果图画,有破坏青苗、浪费粮食的人死后在阴间所受的恶果,有短斤少两、欺行霸市者死后到阴间遭到的各种惩罚,有偷盗淫乱,无义不孝之徒将来死后在阴间得到的报应。图画绘制的古色古香,形象逼真,特别的令人敬畏,更让一贯做事阴损猥琐之人心里虚虚的感到害怕。
  土地庙建于何年何月村子里却没人知道,我问过村子里最年长的七爷,七爷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梳理着自己的白胡子低头不语,沉思了好一会才抬头看着我,用拐杖点着地说:“孙娃子,爷爷像你这么大时也问过村里最年长的人哦!他也说不知道这土地庙建于什么时候,你说你现在问爷,爷又去问谁哩?
  村庄中间的那条路,便一直通往土地庙。土地庙的门一年四季都敞开着,平时,我们这些小孩断然不敢独自去土地庙,即使大人们一般也轻易不进庙门。然而,在这个村庄里却始终会有很多人,在某个关键时刻,如祭司动土、婚丧嫁娶、落棺上梁、远足出行等,事主便会来土地庙,在神台上摆上祭品,将带来的香和纸钱点燃,恭恭敬敬地把香分为三炷插进香炉,见纸钱燃烧着腾空飞起,纸灰在空中风旋着消失,双膝跪下念念叨叨地许下心愿,再虔诚地磕下三个响头后回家。
  在那旧年月里,村庄人厚道慈悲,宽容迷信,簇拥着一大片无边无际甚至有些麻木的虔诚,对自然的敬畏无处不在,土地神更是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神,凡是解不开了,就去土地庙,祭拜土地神。
  记得我小时因为腿疾,整日以药为伴,几乎每天早晚都要喝下一碗浓酽酽苦涩涩的中药,整天被中药味包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人也逐渐变得体虚羸弱,家人很是着急。邻居三奶奶裹着一双尖尖小脚,颠着碎步也慌得找我父母说:“快带孩子去土地庙里磕个头,给土地神许个愿,若让咱们娃的腿好了给他供猪头鲤鱼槽头肉,扯丈八红布,放长鞭!”父母应声带着我,拿着纸钱就到了土地庙,在土地神前扑通一声地跪下,并硬拉着我也跪下。焚烧纸钱时嘴里不停地念叨说:“土地神啊,今天我带着孩子给您磕头来了,您是咱们的神,您保佑孩子的腿好起来吧!显显灵,让他能跑能动能干活,我们到时再给您上头供,放大鞭,给您披大红袍。”说完咚咚地磕下了三个响头,让我也跟着磕了头……
  一旦村庄里有人逝去,死者的亲人第一时间就得要去土地庙报庙。意思是这个人死后要去阴间了,家人让土地神去向阎王汇报,让阎王批准死者去向、发给路条。在凄凄的唢呐声与哭声中,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手捧哭丧棒排队跟在招魂蟠后缓缓前行,把死者的魂灵暂时安放在土地庙内,等到下葬时,亡者的亲人再请他回家让亲朋好友祭祀行叩拜之礼,然后再送亡魂离去。至于去了哪里?那要根据亡人生前的功过,阎王爷已早有安排,按照路条死者自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无庙不成村。然而,这座建起不知多年,寄托着村庄人无限愿望的的土地庙后来却遭到了灭顶之灾,那年春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帮红卫兵,领头的腰里别着一把手枪,雄赳赳地站在土地庙前高声地叫喊:“砸烂旧社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他的口号中,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推到了土地庙,砸烂了土地神,那些精美的因果图画也毁于在一片打砸声里……
  村头的土地庙被毁后,只剩下了点庙墙还没有完全倒塌。虽然村里一些人后来又把倒塌的墙体重新垒了起来,可是却没有了原来的气魄,庙里边也没有威严的土地神。上天,在外漂泊多年的我又回到村庄,特意去村头看了看,发现土地庙的原址上是空空如野,没有了以前的一点迹象。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在这个新时代里,土地庙早已被村庄里人们冷落和遗忘了。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土地神可能没有人知道,但我却知道村头的土地庙见证着一个村庄的历史,见证着村庄人的生老病死,寄托着村庄人无数的梦想和愿望,告诉人们如何善待这个世界。


    柴草垛

     每天,当第一缕曙光穿透黎明的雾霭,温顺地拥抱整个村庄,草垛上的干草,便会在长满老茧的手中酝酿,蕴含着淳朴浓香的炊烟,便袅袅悠然地在村庄上空升腾、低回缭绕,如亘古的日月,维系着村庄人的生活,给予他们满满地富足和祈盼。
     村庄那时唯有一条似藤蔓样的土路匍匐在村中向外弯曲延伸。站在村庄高处放目望去,一户户结构简易相似的房屋庭院前,大小各异,宽窄不同的村内巷道,不规则地伸展,如同人体内的血脉,纵横交错。而村庄里的草垛就像这蔓藤上的果实一样,三两成群,零散分布于枝干,浓郁厚重,静静而卧,一动不动地守护着这个村庄院落。
      一个村庄不能没有草垛,草垛不仅是村庄的一道风景,一个标志,更是运转一个村庄的血液,是乡亲们最简单的幸福和底气。
      当村中紧张繁忙的收获劳作嘎然停歇,颗粒归仓,田尽场空。剩下的就只有那些已完全献出精华的秸秆了,这时的秸秆柔滑,干燥,色泽深重,满是阳光的醇香。而这些秸秆就是堆积草垛最好的原料。在父辈的眼里,堆草垛是神圣庄严及其讲究的事,需家中有经验的老者来操持。在宅前屋后,巷边阡陌觅一块略高的基础,再铺上几寸厚麦衣,在能者的指挥下,伴随着众人手上草叉挑抖、铺打、顶抛等动作,层层叠叠垒起,一个个既防风又防雨形状端正、表面平整的草垛就浑然天成,谦和伫立。若静默的耕牛,如亘古的日月,维系着村庄人的生活,给予他们满满地富足和祈盼,恬淡与温暖。
       那个年代,每家除了要有这样的一个草垛外,还得有树枝或芦苇、草秸等堆就的硬草垛。老人常说:日子过得心不慌,全仗着草垛给撑腰。闲时,我便会经常跟随大人在村庄周边田地俯首撷拾农忙时乡亲匆匆遗落的秸秆田根,挥镰取割沟边洼地的枝枝、芦苇,枯草等物,运回家堆积收起,以备过冬时秸秆草垛不足之需。那时,村庄呈现的又是另一种忙碌景象,各家各户车动铃响,人们早出晚归把一捆捆艰辛得取的柴草高歌运回。路边,荒野间的杂物被割取的干干净净,村庄里的草垛却变得更加敦实沉稳,和村庄里的汉子一样结实威武。冬至,寒冷再不敢进村。
       当时,村中谁家勤快富有日子好过,谁家懒惰贫穷日子艰难,只要看他家中草垛大小、有无就可明朗透切。村里有个刘奶奶,丈夫早逝,留有三个男儿,生活自然艰苦,然刘奶奶生性勤劳,领着孩子们追星撵月地劳作,虽日子难过,可家中的草垛却并不见小。尤其是相貌不及常人的丑三,割草砍柴相当厉害,年年都把草垛整得在村中最大,认人羡慕不已。就凭这,邻村一位长得若花样漂亮的姑娘竟被他娶回了家,成了幸福的丑三娘。
        而在一些孩童心中,草垛却是他们的游戏天堂,是鸡鸭散步嬉戏觅食的场所,是一条聪明的家蛇趁夜色找寻鸡鸭白天粗心丢下的蛋来解馋的地方,或成夜半归来的醉汉为了免去妻子唠叨和责骂,躲进无此暖和的草垛里等候天亮……
        如今,草垛早已远离了我们的家园,村庄里人们晨起首映眼帘的是粉墙黛瓦,绿树红花。一个时代远去了,又一个时代跟进,生活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科技能源已成为村庄现代幸福生活的主角。也许,旧的事物终会被新的事物所替代。然而,在我的记忆里,草垛却依然如此绵长,清晰的盘扎在我的心头,成自己永远都无法割舍的精神家园。

    老井
   
      老井始建于何时,村里没有人说得清楚,即使最年长的老人也只是知道,他爷爷的爷爷就是喝这口井水长大的。
      那个年代,人们依赖于水井的生活,村庄里的人每天大多会在井边碰面,借此机会互致问候,传递信息。大人打水洗刷拉家常,小孩围着老井嬉笑奔跑,姑娘和小媳妇更是井边看不够的风景,她们挑水走,扁担颤颤悠悠,人们眼里便没有了水桶,只见她们随小白手摆动的美臀细腰。井台边,美目巧笑,倩影迷离,尽显人间烟火。
      井台不高,四周铺垫的青石板约有一拃多厚,经年遭受水冲雨洗,干净透亮,脉络清晰。老井识得村庄里每一只水桶,人们来取水,水桶撞在井壁上,留下的坑凹就是水桶镌刻在老井身上的年轮。
每天来打水、担水者络绎不绝,用走那么多水,老井里的水却不浑不垢,不增不减。井安然,人安心。有水的村庄很滋润,日子过得很踏实,老井给村庄贮满希望。
      老井安了村庄的心,是村庄的宝贝。老井的周围都是住人的房子,每一座房子都是老井的守护者,没人敢来偷井,若有谁胆敢来偷井,房子就会一齐坍塌,把贼掩埋。
      村庄人没有信仰,老井就若神明。然,却从没有人在井边祈祷;没有人在井边忏悔,好在老井里的水可洁尘去污,可逢米成汤、充饥,可煎药祛病、除邪。
      一口井,养一方人。老井那汪水浇灌、滋润着村庄里一辈又一辈人。人喝水,水融入血脉,在他们体内上下奔涌,所以村庄里的人都长有相似的容貌,吐一样的乡音。也有一些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风尘过客,自遥远望见炊烟,就知道炊烟下必定有个村庄,有村庄就会有人,有人必定就会有一口井,便急不可耐地赶来,将头埋入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桶中,“咕噜、咕噜”一阵痛饮,抬头舒坦地连声说“好井,好水!”
      自打有这口井,天上的日月星辰,每天都会溜进去与井水幽会,不肯出来,老井里的水羞涩辗转,轻摇缓动。井水竟然会摇动?这说明井水是活的,也让那些趴在井口向下张望的目光,感觉到了无比的敞亮与踏实。
对于树和庄稼来说,老井是镶嵌在村庄土地上的钻石。朝暾夕月,升起来,落下去,村庄里的人,种植、收割了它们一茬又一茬,只有这口老井,岁岁年年,雪虐风饕,成为不变的永恒。
      老井里只有水,经年累月为村庄涌动,若村庄的时钟。每日破晓,来老井打水喂牲口的人就是守时的撞钟人,水桶撞击水面的声音,奏响了村庄生活的前奏,浑厚圆润,铿锵悠远。这时,睡梦中的人便会翻翻身说:该起床了,牲口都要水喝了。于是,村庄新的一天开始了。
      人忘不了乡,其实是舍不得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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