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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站(外一篇)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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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


  我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从门口进来的人。
  往常火车检票时,人迹寥寥。这个午后,小站明显比平日热闹,大厅显得局促而拥挤。南来北往,人们在端午见了想见的人,这样的相聚,如等待已久的雨水,打在枯萎的草木上,一切开始复苏。他们谈笑,喧哗,孩子大声哭喊。车站这样的场合并不让人生厌,它提供足够多的陌生的异质物,人群,声音,画面,气味,一切浮动着,如河流上飘逝而过的叶子,我驻足岸边,看它远去。陌生会带来美感,它在人们间划分出隐而不见的距离。那些会摩擦生痛的熟知与了解消失在一张张迥异的面孔里,彼此互不关心,也互不讨厌。面对陌生事物比应付熟悉场景要简单得多,沉默就够了。
  静默永远是相对的。外表的平静与安然,具有强烈的欺骗性,是一种假象。我无法保证内心能像自己的躯体和表情那样挂着泰然自若的镇定。在独自候车的时光里,静默像一种防守,抵挡来自周遭的万千可能。在陌生人的眼中,一个人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这样的问题曾困惑我好久。毫无关联的个体因要追赶上同一辆车而彼此面面对坐着,相同的方向,不熟悉的面孔。这怕是最好的距离了,不用搭讪,各自上车就好。
  只要把头稍稍转动,我可以看到所有人的脸。这个角落隐蔽而安全,我好似守在在一条河流的堤坝上,看风吹草动,鱼儿出水。对面的一群学生,打闹嬉笑。一个姑娘追着男生要给他二十块钱,男生不要,女生非要给。他替她买了车票,这是起因。他拗不过女生,红着脸把钱收下,捏在手中,迟迟不放入口袋。
  隔着三排座位,一张熟悉的面孔让我惊慌起来。瞬间,我把脸别过去,试图忽略它及彼此间存在着的交集部分。如果她发现了我,我会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开始长达三个小时车程的攀谈。不需要,这是脑子里做出的第一反应。至少,目前我不想交谈,不想搜寻话语打破一次又一次的沉默。静默在两个人之间,令人窒息。我开始伪装,欲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模糊的背影,让她无法辨识。拉开背包,摸了很久才找到从图书馆借来的《悲剧的诞生》,这生涩的读本陪我走了许多路,我总是期许在令人费解的文字里磨掉一段段时光,尼采此时坐在我的对面,没有语言,没有手势,我只要一字一字读下去,他就会活过来。翻开新的一页时,我听见她大声叫喊在大厅里奔跑的孩子。她已为人母的身份将我的判断消解得一干二净,她只是跟我同事有着惊人相似脸颊。
  我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顽固的精神疾病,在许多场合,我宁愿像个傻子那样发呆,也不愿跟人掏心掏肺,说一堆琐碎的话语。就在这相同的小站,我曾两次遇到某个熟人。空荡的车厢里,她一直说自己的婚后生活,丈夫如何无能,婆婆如何糟糕,工作如何枯燥。火车奔驰在皖南的田野上,山边夕阳照着她右边的玻璃窗,她对阳光的温度似乎没有感知,每一丝光线如细线般缠缚着她的脸颊,无法拆解。我的每一次点头和微笑,无疑在不断助长她绵长的言说欲望。做个倾听者,有时候十分耗费精力。在合适的节骨点上给予回应,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方法,一场谈话下来,不亚于参加了某次战斗。
  更多的人,埋头于自己的手机里。他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敏捷而自如。那块冰冷的设备里,世界宽广,浅浅的笑容挂在一个男子的脸上,这多少有些意味深长的可能。我不知道他在手机里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讯息,片刻,笑容淡去,他从包里摸出移动电源,连上手机,继续玩。一动不动的侧影,静默得如一张画。车站喇叭呼喊检票,此时,画被风吹微微动了几下,他缓缓起身。
  我还是发现了熟悉的面孔,他站在队伍里等候检票。走过地下通道,确认他朝车的前方走去后,我快速走到火车的尾部。

相隔

  下车的人,获得某种可称谓解脱的自如感,表情轻松而略显夸张地朝出站口涌去。相反,准备上车的人,安静而木讷,在女列车员高声呵斥声里不得不站好队,等待她一一查看车票。染着黄发的中年女人指指点点,说一不二,她一个眼神就能把走错车厢的人轰走,列车员这样的职业让她在走南闯北的生涯里捕获了诸多特质,凌冽、镇定以及阅人无数后的漠然。前一秒,她黑着脸嘟囔,后一秒,她极有可能哼着曲,摇着钥匙走过去。
  匆忙登车的人如惊魂未定的鸟,拖着行李,捏着车票,左右张望寻找自己的栖身之地。黄发女人收起搭脚的铁板,锁门。这些年,在某个列车员转动钥匙,阴着脸返身走人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群鸡。天黑了,竹制的笼子张嘴端坐在院子中央,我举着长棍左右扑赶,逼迫它们一一钻进去。那时,我爱站在它们的境地里想,这逼仄的生活空间,任人摆布的命运会不会让人厌倦而困恼;转念间,我又为自己托生为人感到骄傲与庆幸。火车启动,站台上的水泥柱子跟那些送行的面孔一起缓缓朝后退去。火车如笼,载着一群人,驶入黑暗。
  有人举着票,两眼左右逡巡,他在某处站稳,嘴里说出一个号码,脸上挂着隐隐的矜持与骄傲。座位上的人心领神会,一咕噜站起来,不吭声,朝人群挤去。陌生与陌生的沟通,像极了侵略与反侵略,不需要话语,那张小小的淡蓝纸片便能决定某个人能否成功夺回属于自己的地盘。
  我捏张注明了无座的车票,混杂在车厢的过道里。眼神碰撞抑或后背不经意间的摩擦都会引起不适,于是我跟很多人一样,把眼神投到窗外。初夏的皖南,草木透亮,田野里飞着白鹭。无法否认,心底存留着小小幻想如一盏灯依旧闪烁,我希望能在人流里觅得一处座位。于是,我沿着过道,一直走,一直挤。
  他就在那里,看起来如一尊锈迹斑斑的雕像。他身边的座位空着,四周站满了人,这让我心生疑窦。我问:有人吗?他回头看我,不吱声。对面的女生说:没人。在俯身落座的那一刻,悔意从内心蹦出,我怀疑自己会在众目之下露出愚蠢的面相。这小小地盘,藏匿着什么,让人宁愿站一路,也不靠近。在不安的境地里,本能会要求一个人调动所有的感官去侦察辨识。我分明嗅到一股酸臭味,那一定来自于他的身体。突然,我有种起身走人的冲动。但我没有,至于为何,我无法解释清楚。山边橘黄色的光,扑打在玻璃上。他整个人落在光芒里,忽明忽灭。初夏,气温并不高,他穿着公众浴室才有的那种低劣塑料制成的土黄色拖鞋,一动不动,一直那么坐着。车过绩溪,他开始有细小的动作。一只手伸入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一枚荔枝,撕去皮,然后缓缓放入嘴里。他咀嚼的姿态,让人想起垂老与死亡,空荡荡的口腔,如一把筛子,来回蠕动。他一共吃了三颗荔枝,其中一颗是坏的,他从嘴里吐出来,嘴唇与果子间挂着长长的唾液丝。我看到了他手背上的老年斑,一块块呈暗黑色。
  后来,他开口问我:晚上还有黄山到祁门县的火车吗?我拿出手机查了下。夜晚八点多,有一趟车可到。直到火车到达终点黄山站,我们未再说一句话。有那么几分钟,我拼命推断他的身份,未果,。其实,这并不重要。而我能看到的,他是衰老而无法独立的老头。本来,我想走在他后面,看他下车走向何处,或者看他是否能找到候车大厅。我被人流裹挟着,走着走着,就忘了他。皖南初夏夜晚的七点,我走在回家路上,车流人影,如此拥挤而又相隔甚远。(2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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