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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乡村夏夜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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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如鸡蛋在山尖叩破时,屋内的锅里传出母亲煎蛋细微的吱吱声。她往里倒一点水,“嚓”一声腾起一小团油烟。煮沸,加入米醋,一小碗“米醋淬蛋”的酸味和劳作一天的父亲的汗酸味就弥漫在黄昏里。

      米醋淬蛋,乡下传说的治疗疲劳的最好食补。家里顶梁柱的父亲才享受这最高待遇。

      蝉还在房前屋后的树上唱高分贝的摇滚,耷拉一整天脑袋的叶子抬一下头,有些微的晚风从叶子缝隙钻出了。滚了一身泥的猪走在回家路上,摇摆的肥臀上写着悠闲两个字。门前那条老狗,收起了淌热汗的舌头,偶尔抬头,不情愿地吠了一两声,给黄昏增加一点宁静。

      母亲喊孩子回家的声音,像一条牛绳,把牛和野孩子都栓回了。母亲对我们说,去埕场上泼点水。我们端起脸盆一泼,水到处,土场就冒出一小股水汽。渴了一天的泥土,张开很多小嘴,一下子把水吮干了,似乎还听得见咕咕的声音。

      埕场凉了下来,白天不知道躲哪里去的鸡们,挈妇将雏来到这里散步,多情的公鸡仰着脖子,唱几句母鸡才懂的爱情山歌,小鸡一蹦一跳,扇着稚嫩的翅膀,夜色就在一翕一张中渐渐浓了。

      父亲搬出老旧的竹椅,泡了一壶浓浓的粗茶,夜色就全部倒进他酽酽苦茶中。他摇动手中的麦草扇,一缕风就从门前的苦楝树那边跑过来了。自生自长的还有埕场边一株桉树,单脚直立,把低垂的天空撑高了许多。

      低矮的房屋在冬天漏最多的是北风,但到了夏天,除了漏雨,几乎不漏一丝南风。屋内比灶台还热,但蚊子不怕热,唱着歌去串门或走亲戚,灶台上点的那盏煤油灯,成了蚊子集结的信号灯了。它们还真有点像黑白电影里的顽敌,母亲说,去摘些桉树叶子。那时连蚊香都没有,乡下驱蚊的方法很独特,就是燃一些味道很呛的桉叶,用自制的“化学武器”将蚊子赶跑。

      埕场上也有一些孤军作战的蚊子,但没有多大的威胁,每人手中的一把麦草扇可以兼职,炎热时扇风,痒痛时拍蚊。埕上最多的是一种小黑虫,本地话叫“蚊姑”,学名应该叫“蚋”,它们多在白天出没,晚上出来偷袭,也多如惊弓之鸟,人一动,它们就落荒而逃。

      还有一种蚊子,喜欢在人的头顶盘桓,粘人但不咬人。我们有时“嗡嗡嗡”地拉长声音呼唤,它们就纷纷往我们脸上钻。叫声停止,它们又飞上头顶。那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在薄暮时跟蚊子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

      乡村的埕场是自然的大空调。泼古井水制冷之后,自然风就从房屋的间隙、田野和树梢等吹归来。若嫌风力不足,可辅以人力,用扇子扇风。乡下有两种扇子,麦草编结的扇子结实,可扇出较大的风;蒲扇一般都剪成圆月的形状,它也叫月扇,乡下女人常用,莆仙戏戏棚上媒婆用的最多。有朋友来访,最热情的方式是先让出一把竹椅,再把手中的扇子递给客人。

      乡人或坐或蹲,就着咸菜,吸溜一大碗放冷了的稀粥。偶尔改善伙食炒一点花生做菜肴的人,用手碾碎花生仁,有点显摆地放进手掌心,吹气如兰,吹走花生的皮。如果有人家煮顿炒面,一般会分一小碗给邻居吃的,乡村夏夜偶尔会飘起这种幽微芳香,多年后还在我的鼻翼和舌尖缭绕。

      现在我回忆乡村夏夜,没有许多文章里标配的牧童短笛,也没有民间音乐家在月光如水的夜里吹响悠扬的笛子,或者有一个藏而不露的高人,像阿炳一样拉一把二胡,像莆仙戏演员一样咿咿呀呀地唱几曲多年后还引发共鸣的曲词。我曾经无师自通地掏空木薯枝干,挖了几个孔,做一支“笛子”,装模作样地吹响,短笛无腔信口吹,我的笛子发不出声音,都是我用口模拟的。玩不多长时间,就兴趣阑珊了。农人,至少我所认识的乡邻,他们的音乐细胞都被天天流的汗水排出体外了。我父亲能做陶工、种田、修房子,还会简易的木工,但不会一种乐器。大概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生存是第一的,乡村文化的贫瘠也由此可知。整个童年,他给我做的唯一玩具就是用稻草编了一只马。后来我特地向他求证,他早已不记得了。

      父亲是村里陶窑厂的陶工,农忙时当农夫,侍弄家里的几分田,他的话语大概都拿捏进了陶瓮中,夏夜时就一个人坐着,一边喝粗茶,一边卷劣质的香烟抽,我凭那一点闪烁的火光就断定父亲所在的位置。他念过高小,看得懂字密密麻麻的书,但没有(大概也不会)把书中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后来他进城买了一部收音机,纳凉时就开着,他有他的世界,那时的我们不懂,就像听不懂收音机里的普通话一般。

      在很多作家的笔下,总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奶奶,我的奶奶是文盲,肚子里藏不了故事。她最经典的话是赞叹收音机:“现在的人真神,都能钻进黑盒子说话了。”她说过一两个故事,我至今还记得。一个是天上有很多个太阳,古人拿出箭射落了,只留下一个太阳。后来我知道那是“后羿射日”,这大概是奶奶说过最有文化的故事了。还有一个,也是古人拿着锄头在地上一直挖,挖得很深,挖到了屋檐,地底下传来声音:“不要再挖了,房子要塌了。”我们就想象地下住人的情景,后来就睡着了。

      有一次,有人说起月亮,我们抬头看,月亮中真的有一颗树,我们兴奋地用手指着月大喊起来。奶奶马上制止我们,她说,不能用手指月亮,要不耳朵会被月割一条痕的。我们不相信,奶奶说,甘蔗节的直缝就是月割的。我们赶快捂住耳朵,对月的想象也戛然而止。

      母亲也是文盲,跟邻里妇女聊的都是家长里短,我们不感兴趣,就演莆仙戏玩,我们最喜欢的是武打戏,嘴巴“哐且才且”几下,双方就打在一起。有时兴奋了,就拿出铁脸盆当鼓敲,锣鼓喧天时,不提防屁股就挨了一记大巴掌,母亲呵斥我们:“砸坏了脸盆,我砸你。”吓得我们赶快收起脸盆,悻悻然地结束想象中的激战。有时演着演着,就动真格了,最终都挨大人的打。暗自发誓,再不跟他们玩了。第二天晚上,月亮一出,前嫌早忘了,伙伴们又乌合一起了。

      捉迷藏、老鹰捉小鸡、还有本地话叫“保圈”的游戏等,别人童年里有的,我们都有了。玩累了,就坐一起唱童谣:“道(本地话,“拍”的意思)一糕,道一饼,我分桃,你分饼。桃红红,饼生虫……”桃子是吃过的,是味很涩的苦桃;饼,吃过的是光饼,肉饼,一年吃不了一次,饼干,城里才有。那时大家都饿,怎么会让饼生了虫子呢?不过,这样的童谣,奶奶小时候唱过,母亲也唱过,轮到我们唱了,也没有人去细究它的含义。

      我们最常唱的童谣是一首咏叹无休无止的劳动生活的,我和姐姐一起循环往复地唱着,直到露水打湿了脸庞。

      大家都静默的时候,我们就看头顶的星星。没有灯光的乡村,星星犹如父亲手中的烟头触手可及。我们看北斗七星像勺子,望了很久,就是看不见拿勺子吃饭的人;牛郎星挑着担子,也看不出挑的是什么;织女星倒像邻居老奶奶在织布机上织布,很多天了,那布也没有变长……忘了是谁说的,天上星星那么多,每个人都有一颗。我看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颗。

      祖母说,那些亮亮的星星都是好人。我看见星星冲我眨眼。多年以后,我凝望夜空,突然想起去世十几年的祖母,她应该是其中明亮的一颗,只是我不知是哪一颗。

      儿时乡村夏夜,我们经常去捉一些小昆虫。天凉了一些,蝉停止鸣叫。我们带着家中唯一的电器——手电筒,拿一根长竹竿,竹梢系一个小丝网袋。手电强烈的光直射枝头的蝉,蝉大概吓傻了,不敢动,移动竹竿上的小网兜,蝉就捉住了。捉蝉多数是用来作弄别人,悄悄走进他,打开火柴盒,一撩蝉的发声器,往往会吓人一跳。捉弄别人,有时也被小伙伴捉弄,两不相欠。

     儿时的夏夜,经常捉的还有萤火虫。它们多数生活在腐草丛中,我们看准了,双手一抔,就抓住它们了。捉多了,就放在玻璃瓶里,瓶上系一条绳子,就成了我们童年的小灯笼。更多的时候,我们看着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到处走走,思绪联翩。

      那时每家都有一张竹榻,可坐可躺,我们这些小孩躺在上面,看萤火虫飞远了,飞进自己的梦中了。仿佛我只睡了一觉,几十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童年的夏夜,可写的很多,似乎又很少。我们觉得乡村夏夜特别美好,可能只因为那是我们永远回不去的童年和故乡。现在城里的灯光璀璨,我们几乎看不到星空和月亮。童年让我们百般留恋的是当时看星空时那种纯净的心境。童年时物质贫乏,当还是给我们留下一些受用一生的财富。

      比如,很多年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微小如小时候捉过的萤火虫,但并不渺小,因为萤火虫会自己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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