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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枣树下的老人(已发辽河杂志2017.7)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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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衡南,处湘南地界,长年雨水充沛,而阳光不减,故草木多葱茏繁盛。                  
       每当童年的点滴像水墨画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意蕴是沉郁且深厚的。
       滋养温润我童年的小村庄——木冲,百年来,人事更迭,万物春生秋落。我的生命,也随着村庄的平凡草木,一同在土地中成长,一同在时间地流逝中渐渐成熟。
      在木冲的草木世界里,我最忘不了的,是枣树。
      木冲到处有枣树。家门口,池塘边,山坡上,小路旁,尽是。所以,枣树在村里头不起眼。多年前,外公和二外公两兄弟在村里种了一排枣树,但不是在家门口。我出生时,那一排枣树就已经有屋顶高了。枣树树干细长,易断;树皮斑驳,粗糙,但极能防寒御雪;树叶小而多,照例春生冬谢。
       那排枣树种在半坡之上,靠近村里的大堂屋。
       以前,坡下住过一位老人。两间土屋,一方土坪,门前不远处,是一眼小池塘。夏秋之际,土屋被枣树茂盛的绿荫笼罩。老人长年端坐在屋内,貌似一尊古佛。她让我终生难忘。
       六岁那年,深秋。整个木冲渐渐浸上一层橘黄色。山林苍苍,桔柚橙黄。除鸡犬声外,一切人事皆慢慢消退、静寂。几阵秋风过后,村庄显得格外安然肃穆。此时,那一排被果实压低的枣树着实惹人眼目。红黄相配的大枣,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见此情形,我便即刻拉上外婆,扛着竹篙,带上麻袋,嚷嚷着去打枣。
       枣树高长,树尖的枣往往只能放弃。我举着竹篙,猛力一扑,那惹人口馋的小东西便如大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若走运,枣子还能落你头上,生疼!我一边扑打枣树枝,外婆一边提着麻袋在树下捡拾。不一会,半口麻袋即可装满。有些枣子落得远,便滚到坡下那老人的屋后去了。
      老人许是听见我们婆孙俩打枣的声响,便在屋里喊道:
      “作英(外婆名)呐,在打枣吃啊?”
      “嗳,他太婆喊我呐,今年的枣蛮多,也甜!”
      “进屋坐咯,来扯几句话。”老人声音深沉而悠长。
       外婆应着,就拉着我来到她屋门口。老人只一个人住,坐在床沿,头发斑白,皱纹满面,已是垂老之态。见我,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若铭满孙长这么高哒。”说着,从床边站了起来,招呼我们坐。外婆连忙对我说,“还不开口喊太婆,就不喜欢开口。”我即刻红了脸,腼腆地对老人喊了句“太婆”。她听了,眼里闪着光。
       屋是土砖砌的。房里有一个碗柜,两条凳子,一张床,旁边是灶房,堆着一些柴。我蹲在外面土坪上玩,门前一株桔子树正结着果子,橙黄橙黄的。老人坐在凳上,和外婆说话,偶尔拉着外婆的手,看着我,笑着。
       不多时,外婆起身,捧了一些枣子放在她盆里,拉着我,告别了。老人笑着送我们到门口,摸了一下我的头,嘴里念叨着,“真是个乖崽”。外婆摆着手说,您老进屋吧。
       来一阵风,我边啃枣子边回头看,老人倚在门边,佝偻的身躯象拉弯的弓,土坪中,稻草和落叶在风中相互缠绕。土屋上头,那一排枣树风姿挺立。
       世事流云。再见到这位老人,已是十年后的腊月。
       这些年,随着年岁增长,我也逐渐从家人口中得知老人的身世。
       说来,老人与我们家是亲戚。我太婆的娘家是隔壁的杨村,太婆有个哥哥,我喊太公,如今也已是寿翁的年纪了。这老人,便是我这太公的婆娘。旧时,太婆的父亲,省吃俭用,攒下一笔钱,置了些地,成了杨村的地主,家中较为殷实。后来,闹土地改革,太婆的爹,也就是老人的公公,被土改工作队枪毙在杨村的后山上。所以,老人年轻时,算是少奶奶身份,吃穿用度、言行举止和别人自是不同。
       老人育有三儿一女。这在村里人看来,是十足的好福气。至少,后半生吃穿不愁了。可是,算命先生偏说她八字太大,克媳。三个儿媳均先她而去。一个喝农药自尽,两个病死。在困难时期,老人平日持家勤俭,对丈夫尤其苛刻。丈夫做事回来冲碗米糠水喝,她嫌丈夫好吃,米糠要留着接待客人,便扑通一下把碗倒进门前的槽沟里。
       这样的事,在村里人看来是不吉利的。古语说,做事不能太满,满就溢出来了。米,被农人奉为五谷大神,倒进沟里,是不敬的。
       而后,又因各种家庭变故,最终老人独居在那土屋内,期间,女儿和儿子只是送些口粮或钱来。这些往事,都曾让村里人唏嘘慨叹。
       那日正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外婆炸了些鱼和糯米粑子。因想起那老人还一个人住,便说要送些给她。我听着,就跟着一起去了。从外婆家到老人的土屋,差不多要穿过整个村子。这几日,北风紧得很,许是要下雪的缘故。村中草木枯黄,落叶纷飞。人们都缩在屋内,守着火炉。下一个大坡,穿过老而旧的大堂屋,先看到的,是那一排苍老的枣树。叶子早已落光,孤零零的枝干直指天空,但依旧显得劲拔。
       我瞧着,那老人的土屋更显颓败了。原来两间房子,其中一间已经塌了。周围的人家,十室九空,只一户人家还住在离她百步远的地方。在路上,外婆说,老人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平时喝水都是在旁边的池塘提。吃菜的话,偶尔托旁边那户人家去镇上买点。
       来到门口,外婆推门进去。屋内一盆炉火正发着微光,上头还冒着烟,木板上搁着一碗乌黑的菜,上面还有蚂蚁在爬,破盆里乱摊着十来粒烂枣,许是她前些日子在屋后捡的。老人躺坐在床上,被子脏黑,眼目无光,双手如深冬的树皮,早已没了十年前的精神。老人听见推门声,便尽力发出声来:
      “哪个哦?”
      外婆见此情形,心中怜悯悲切,连忙回道,“他太婆,我是作英呐,快过年了,炸了点鱼,给您送点。”
      “哦,作英啊,坐吧,唉,也就你这个侄媳妇还记得我,我这个黄土快要淹脖子的人。”老人说着话,双手撑着坐了起来。
       这回,我没等外婆说,便开口喊了“太婆”。
       “他太婆,这是若铭,在读高中哒。我女儿,靠天靠祖宗,养成了这么个人。”外婆感慨道。
       老人一听,即刻笑了。那笑,好像是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似的,比那屋后的枣还甜。“好啊,好,作英,你八字好,满孙努力读书,日后考大学,留洋,你就享福哒。”
       外婆把吃的东西腾在碗里,又问些闲话,安慰了几句,便准备离开了。我们出门时,老人喊着,“作英,好走,路上滑,莫绊着。”外婆“嗳”了一声,我随即把门带上,屋内,那盆火越烧越暗。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
       几年前,我从常德求学回家,外婆告诉我,那老人已经去世了。过世时是在晚上,第二天,旁边的那户人家发现的,儿女回来料理的后事。成年后,我很少再去打枣吃。那一排枣树淌几十年风雨,依旧春生秋落,历雨经霜,挺立在山坡上。去年中秋,我一人散步走到那一排枣树旁。往下望去,那间土屋显得垂垂老矣,屋顶上落满了树叶,屋后,几只母鸡在认真地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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