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2021-12-30经典散文
[db:简介]
真想洗个澡，偏偏就停水了。昨晚到现在，水龙头跟哑了一样。
尽管此地水硬而多杂质，或者还有被污染嫌疑，但此刻我是这么渴望它，一切的计较与不满便都没有了，只盼望它快快回来，从又干又空的管道里，挟裹着凉风与漂白剂的味道，呼啸而至，冲出莲蓬头，激射成一簇水箭，由温变烫，用舒畅的湿润与湿热拥抱我，冲刷我，带走疲乏与尘垢，不快与烦恼。
青山绿水的小城如今也屡屡停水，令人担忧。这担忧由来已久，只是人人都在自我安慰，有意不想环境恶化问题，抱着侥幸的心理生活着，像将头埋进沙子的驼鸟，假装看不见，听不见。看见又如何，如同眼睁睁见一只水果从一块霉斑开始，无可救药地酸腐败坏下去，不能哭，不能怨，也无能为力，只有麻木与漠视。
说到洗澡，想起旧时北方多有小池塘名唤坡池。坡池二字或为“陂bei池”的讹音，乃人工形成的池沼，其或有泉源，但也有的就是死水一方，经由老天降雨来蓄水，因无活水循环更新，多浑浊，我外婆家村子的坡池即属此类。其地势低洼，涝天山水汇入，水溢池满，波平如镜，水光清凌，蛙声如鼓。旱天黄浊脏浑，淤泥外露。北方雨水虽不丰沛，多年前也比现在好很多。村庄地属丘陵，房屋都依坡而建，高高低低，这坡池就横在三婆家大门东一百米处。四周由青圆石与砂条石砌就，状如畚箕，满生绿苔，挨道路的那面是畚箕沿，有一条面坡，斜斜走上去，就是直贯村子的大路。
晴好天气，村子里的妇女们下河洗衣。往坡池边的百年老皂角树上扔几块石头，打下三两个皂角夹，在捶布石上拿棒槌砸烂了，揉在要洗的长头发或衣里，泡沫丰富，又洗得干净清爽。男人与孩子们，除了牵牛来饮水，夏天时候，他们爱跳进去洗澡。
每当蝉躁人倦，烈日似火的中午，饭后多数人都呆在凉快的窑屋里睡午觉。路被太阳晒得直冒烟，连鸡狗也不经过，坡池里散出阵阵水生藻类的腥气，只剩几只孑孓还在金光闪耀的水面上游动，划出一圈圈细微的水纹。这时候，只听“扑扑通通”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少年或青年男子们熬不住了，瞧瞧四周无人，光着屁股跳进坡池里洗澡。黑色的脑瓜时隐时现，水珠淋漓，浅黄色的手臂与腿脚，有力地激打着水面，水花四溅，灼灼闪闪，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夹杂着欢快嬉闹的声音
两三岁时住在那个村庄，我中午不肯睡觉，瞌睡向来很多的母亲只好朦胧着眼睛在怀里反复悠我，拍我。可我的耳朵偏偏很灵，竟然就听见了大门外坡池里击水的声音，想到那些赤条条的人儿在里面载沉载浮，十分恐惧担忧，哭闹着非要母亲将他们叫出来，以免淹死在里面。
母亲没办法，只好走到前院的院墙边，隔着墙头，冲坡下池塘里的人喊话，央告，哄他们快快出来。正午闷热的天光下，她拖着长长的疲倦的声音，喊了又喊，求了又求。虽然相当扫兴，但他们业已洗得凉快些了，也就慢慢地，接二连三水淋淋地走了出来。
这样在坡池里洗澡，往往是年轻人与小孩子的专利。其实也是真的不安全，别的村子里，就有孩子扎进淤泥里淹死的。成年人持重，都是在家关上门子，弄盆温水擦洗一下，天再热女人们也是长裤短衫，衣履整齐。我的小脚外婆无论再热也总是梳洗得十分紧趁。长袖大襟白布衫，黑布裤子，下面紧紧打着裹腿，小鞋里穿着白袜子。也有鲁男子光膀子下地，多数男人都穿件洗得白软发黄的棉纱汗衫或夏布背心。偶尔也见有活到老朽，瘦干佝偻，已在人们心中失去性别特征的老太太，郁热的中午，脱光膀子，吊着干瘪瘦小的奶袋，掩了门坐在丝瓜架下擦澡，完了再摇着蒲扇凉快。
农村有家蛇。有一年夏天，年轻的母亲正在房间里洗澡，一条蛇就从房梁上突然掉到了盆边，胆小的她吓得尖叫，等穿好衣服打开房间让舅舅来抓时，却又溜走不见了。母亲说，住有蛇的屋子夏天就凉快。故乡的夏天，常有蛇出没，人们一般不伤它，通常由胆大的男子拿把大竹扫帚靠近了往前一伸，蛇就乖乖爬上去了，然后扛到没人住的烂窑里放生。传说，竹子是蛇的舅舅，蛇最听它的话。
以前整个冬天，北方的农村很少洗澡，过年时，才烧了热水，架起柴火将屋子烘热，大人孩子通洗一遍。后来条件好了，就到公用的澡堂子里去洗。澡堂通常简陋，只是在宽阔的套间里有一二十个高高的淋浴头而已，水泥或瓷砖的四壁结满了豆大的水珠，生锈的暖水管子嗡嗡响，水汽蒸腾，汗味、体味与暖湿的气体涌塞其中，小孩哭，大人嚷，乱哄哄一片。水雾中，每个赤裸的身体都被热水浸成了亮闪闪湿漉漉滑腻腻的粉红色。读研时的学校澡堂，条件就好多了。房间阔大，莲蓬头多。白瓷砖镶得四壁雪白，洗澡的人就显得优雅从容。女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拖鞋纤细地走来走去，淡淡水雾中，每个人都是相似的，只有拖鞋不同。像一朵朵倒立的花。如今家里虽然装了电热水器，冬天时候，我还是喜欢到澡堂去，水又热，暖气又足，在皮肤上冲激一个小时，蒸气房里再蒸一下，出来时，身上爽洁畅快，轻松地跟少背了十斤东西一样。
落雨了。无边细雨，淅淅沥沥，从早到晚，扯天扯地。外面好多水啊，屋里里却一滴了没有，现在一棵小草也比我幸福。或许我该出去淋雨，让大自然这个庞大的莲蓬给我洒洒，我快旱死了，头发里满是粉笔灰，体味越发浓重，心情十分焦躁不安，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干脆和衣睡去。
希望总是在人痛苦的时候悄悄上路。早上醒来，水终于来了，龙头一拧，哗哗地唱起歌。啊，有水的生活多美好啊。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能不要水，这世间很多的东西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水。生命若必得选择与舍弃，我只要，左手是爱，右手是水。披上大浴巾，一天的好心情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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