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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30抒情散文李兴文
前日夜半,狂风大作,声如震怒。黑暗中电线发出的呜咽之声和树木发出的哗然巨响不知惊破了多少清凉舒畅的夏夜梦。几十年不有的狂飙突进让人闻而惊心。起来关窗,帘动如猎猎旌旗。至于窗前,与自窗而入的劲风撞个满怀,顿觉寰宇清凉如在晚秋。天幕如漆,不见星……
  前日夜半,狂风大作,声如震怒。黑暗中电线发出的呜咽之声和树木发出的哗然巨响不知惊破了多少清凉舒畅的夏夜梦。几十年不有的狂飙突进让人闻而惊心。起来关窗,帘动如猎猎旌旗。至于窗前,与自窗而入的劲风撞个满怀,顿觉寰宇清凉如在晚秋。天幕如漆,不见星月。算算时间,当下也应该有如钩的新月在天边了,却没有。“大风起兮云飞扬”,天上的星月当然早就沉入了清凉而高淼的天之深湖,而酷热的盛夏,自然早就被突然到来的长风吹到了远处。
  把窗扇玻璃拉到只剩下手掌那么宽的缝隙,让风继续进来,也让风声继续进来。屋内的风力陡然减弱,窗帘的狂舞变成了温文尔雅的轻举轻放,宛如优雅舒展的水袖。外面的风声依然急促而恢宏。风从高天合众而来,猛然间变得汹涌澎湃,涤尘荡污,扫除沆瀣,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劫掠了,挟持了,解救了,遣散了,风过之后,如果这个世界变得一片狼藉,也应该是全新的狼藉……再次醒来,却不再是风声的骚扰,而是一片激烈的雨声的聒噪。哗然的雨声和潮湿的凉风从窗缝里进来,脆弱的睡眠终于被驱赶得无影无踪。醒于风,又醒于雨,看着无边的黑暗,听着杂乱的声响,心绪信马由缰、飞扬流转,也许是盛夏里难得的清凉催生了联想,心绪转来转去,居然转到了晚秋。
  倏忽而来的晚秋那么面善,却想不起是哪一个——那样的晚秋情致又能有多少呢?半生时光已在过往之中,能够记得起来的晚秋依然模糊,不可一一点数。随风而来的,那么面善,面善到名字吊在嘴边,就是无法爽快地叫出。一想起来,心里首先掠过一阵清凉的长风,接着就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而让人满心悲壮的声色依然居多。反正记得就是那样的长风不停息地吹着,地上的尘无法安分守己地呆在一处,而天上的云块就像羊群一样被长风赶向西方。雪白的“羊群”接连不断地来、接连不断地去,那些羊儿在路上,大概遇到了楼梯转台一样憋屈的地方,就拥堵了,接踵而至的云块只好在路上堆积再堆积,最后堆积成大片的云朵,充塞整个天空。不久以后,下起雨来了,仿佛一个人终于被憋得小便失禁了——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雨?有些时候,风吹云动,并没有下雨,长风吹来的仅仅是声色悲壮的晚秋而已。
  然而,确乎是在晚秋,是在单调得有些落寞的归途。天很高,是人的想象力怎么也达不到的高度,因而,云才跑得快,才跑得自由无羁。风,真是太大了,逆风行驶的大卡车仿佛要把“腰带”都要挣断了,还是跑不快,就满腹牢骚地“哼哼”,那个慢法,人都不想为之生气,权且把大卡车当作摇篮了。正好可以抬头看天上的流云。一天流云,那是不停地变换字句的“天书”,大凡身在漫漫归途上的人都能看懂那本“天书”的基本意思。
  那是不折不扣的晚秋,雁阵频频过,“山山黄叶飞”。用砂土铺就的公路像云带一样白,也想云带一样纤弱。时值晚秋,“人比黄花瘦”。比黄花还要瘦削的人先天贫血,那张脸和云片一样苍白,也跟路一样苍白。瘦如黄花的人把脸朝向车窗外,眼神像晚秋一样深沉而悠远。简单的行装放在腿上,两个人的两只手藏在简单行装的后面,轻轻地抚摸,认真地搓揉,因而,晚秋的晚,长风的寒凉,全都无所谓了,身里身外,境界全都变得跟红黄相间、落英缤纷的大山的境界一模一样。那是那个年代里很经典的初恋。
  但不记得究竟是哪一次。下过雨了,晚秋有了浓浓的凉意。崇山峻岭,是秦岭的山,是秦岭的岭。那样的崇山峻岭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车站站台下面,黑黢黢的铁轨旁边,更加黝黑的红色信号灯的外罩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无脚鬼”,信号灯发出的红光应该比“鬼火”更加温暖,也应该像“鬼火”一样孤单。隔一会儿,火车来了,惊天动地,仿佛唯恐无人听到它的到来似的气喘吁吁、大呼小叫。火车头上的大灯把山峡深处照得一片明亮,人可以看见灰黑的悬崖上树叶的反光,也能看见两条铁轨亮闪闪的,从山峡中伸出去,但伸出不远,就拐到无法看见的地方去了,只知道无法看到的地方全都是可以和月亮比高的大山。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那样的深沉悠远的高天就跟远方的家一样渺茫,看不到高天和高山的界限在什么地方。火车又走了。
  火车走了,那不是他们要乘坐的车次,他们还得等,他们可以先目送那些南来北往的人凭借火车的钢铁之躯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他们,当然指的是他和一个女孩子。
  才是晚秋时节,到了午夜,夜气竟然变得那么寒冷。在人迹寥寥的候车室里坐到两腿发麻两脚僵硬了,就出去走走。借助夜色的掩护,手和手牵着,也是僵硬地牵着,都想把对方的手攥得更紧一些,生怕丢失了,生怕彻底冻硬了。站台上有惨淡的灯光,所照相当的有限,极像快要熄灭的一块块无烟煤。那些形容各异、同在一个站上等车的人,都睁着奇怪的眼睛到处乱看,他们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传说中的“鬼火”。天气实在太冷了,两个人不得不拥在一起联合叩动牙齿,他们仿佛一下子退化到了动物时代,在用叩击牙齿来作为表情达意的信号了。他们不时对视,也四处张望,活像两尾已经搁浅但又穷凶极恶而咬牙切齿的“狗鱼”。
  在北方,晚秋时节,午夜的寒气轻而易举地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一些原地跺脚的人,把手统进袖筒里,缩头弯腰走进候车室,但他们很快又缩头缩脑地走出了候车室,因为室内室外差不多是一样的寒冷。
  其实,瘦如黄花的人,毕竟还像黄花,在那个鄙陋的车站,无疑应该算作“颜如舜华”了——她好像支持不住了,开始大喘粗气,开始连续咳嗽。无处取暖,也无多余的衣物,那个年代的初恋大地都有这样的境遇。
  在候车室大门的拐角处,有一个简易的棚寮,极其简陋,极其逼仄,那是一个肥胖老女人的“风水宝地”。她背靠墙角,头戴“火车头”棉帽,身穿一件超宽大超厚度的棉衣,活像一只黑老鵰。她的套着棉裤的两腿夹着一只大铁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口黑魆魆的大铁锅。炉口出,一些昏黄的火苗有气无力地向外舔着,大铁锅里发出“咕咕嘟嘟”的声音,跟炉口里冒出的火苗属于同一个节奏。她在卖“麻汤”(把麻花烹煮成汤糊状的食物)。在那样的小站,在那样突然变得寒冷起来的晚秋,一碗热腾腾的麻汤是极其实用也极其奢侈的。
  “才一元钱一碗,买一碗暖暖身子吧!”他建议说。
  也许“颜如舜华”的女孩子真的需要,她点头表示同意。
  一碗麻汤,两人轮流喝。
  抑或是身子很快暖和起来了才视有所见了,才发现老女人还有一盏马灯,马灯的大半个玻璃罩已被油烟熏黑,仿佛多年不曾擦拭,灯光仅从玻璃罩子的下端透出,马马虎虎能照见内情不详的大铁锅。老女人在给人找钱的时候总要把钱往灯光下凑一凑。那女人的麻汤好像许久许久都无人光顾了,她看着仅有的两个喝麻汤的年轻人,竟然笑了,那副尊容上面,既有寂寥的“鬼火”,又有令人可怖的青光。
  “那趟车两点十分到站,你们还要等两个小时!”老女人说。
  列车时刻是十分清楚明白无误的,但经老女人这么一说,未来的两个小时仿佛被一下子拉长,一头在车站,另一头在崇山峻岭里,怎么也看不见。太冷了,站台上寥寥的旅客们比赛一般开始狠狠跺脚,还有些,把双手统进袖筒里双脚跳,好像从山野里跑出来的“僵尸”。
  “来,到里面来,暖和暖和——这女娃儿长得真俊啊!”老女人站起身来,挪开了肥大的身躯,腾出一大块地方,但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女孩子的脸,仿佛在鉴别真伪。她似乎发现让女孩儿进去而不让男孩儿进去不甚合理、也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迟疑一下,让男孩子也进去了。老女人坐在外面,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一大股冷风。
  酷寒即刻远遁,温暖的感觉却不陌生。
  ……
  “快醒醒,车来了,快醒醒!”
  两个年轻人像听到虎吼的野兔子一样“腾”地站立起来。睁眼之际,火车头上的大灯雪亮雪亮的,火车头影影绰绰的高大轮廓仿佛一只带着光明和温暖的怪兽声色俱厉地驶进小站来。
  “不要慌张,把东西带好!”老女人在嘱托。
  也许他们那时很年轻吧,也许在温暖的墙角相拥着睡得太舒服太深沉了吧,也许搭车回家的心情过于急迫吧,两人竟忘了向老女人道谢和道别。当他们想起这件事情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动,开始加速,小站惨淡的灯火越去越远、越去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在无边的黑夜和崇山峻岭中,他们的心中,那个老女人肥大的身躯像一座大山一样站立着……
  几个小时以后,阳光射进了车窗,节令从隆冬还原到晚秋。火车奔出了大山,行驶在平川。风从车窗吹来,先是清爽的,再是温暖的,仿佛老女人的炉火,平静的车厢仿佛炉火烘热的墙角,从紧闭的车窗仿佛老女人的马灯,阳光仿佛昏黄的灯光从玻璃罩下面透出。
  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初恋最后有多少结局是天各一方、是世路茫茫的。多年以后再次想起,已是额有水痕鬓有霜。一个人静处的时候,夜半醒来的时候,总会心怀伤感地追忆大好的青春时光。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青春有罪,就以初恋来救赎;青春有过,就以失恋来惩戒。
  一夜长风,整日柔雨,炎炎盛夏,竟也意外地生出稍有深凉的晚秋来。遥想当年,卖麻汤的老女人眼中的两个孩子,如今肯定都赚取了一大把岁月,却已是人面久不相谋,天涯各有长路。如若安好,应该记得晚秋,应该记得寂寥而酷寒的小站,以及忽闪忽闪的炉火、昏暗的马灯光芒、温暖的墙角,以及山一样高大魁梧的老女人——也许她早已化作崇山峻岭的一部分了,只是,她给予的温暖未曾消失,并且永远都不会消失。如果今生有缘,如果还能时常想起那个小站,如果能在晚秋之际去看一看,兴许还能再次感受那一份温暖,即便一切皆成定局,剩下的日子,因为有过炉火和墙角的温暖,因为有过比炉火和墙角更加温暖的关照,人还能够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平安。
  201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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