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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侣莎魂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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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侣莎魂

  ◎王  立

  这些天,在秋风秋雨的夜晚中,读完了诗集《秋风和萧萧叶的歌》(朱生豪、宋清如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著收录了朱诗五十八首,宋诗五十一首,读着他们的诗歌,想起他们的生平,心中充满了感慨、感伤与感动。
  宋清如(1911~1997)出生于常熟的一个殷实而又守旧的家庭,排行老二,她自幼接受了私塾启蒙,少而早慧,五岁能对联,六岁能绘画,及至渐长,她的志向是“不要嫁妆要读书”,所以,她决意要走出灯影小楼、粉黛丝竹的小姐生活,与家庭顽强抗争,退掉了旧式婚约,走向更广阔的新天地。她读完了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又考入了杭州之江大学。
  宋清如喜欢写新诗,在之大一年级时,她曾把一首习作《再不要》投寄给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施蛰存读到后,击节赞叹:“如琼枝照眼。”在施蛰存的鼓励下,宋清如接连向《现代》《文艺月刊》《当代诗刊》等杂志投稿并发表了十余首诗歌,在诗坛崭露头角。
  宋清如在之大的“之江诗社”,相识了她生命的另一半——来自嘉兴的才子朱生豪(1912~1944),时为一九三二年秋。朱生豪诗名高于宋清如,人称“之江才子”。诗歌这个艺术精灵,把他俩联结在了一起。次年仲夏,之大毕业的朱生豪前往上海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
  朱生豪离校时,一口气写了三首《鹧鸪天》赠给宋清如。最后一首是:

  浙水东流无尽沧,人间暂聚易参商。阑珊春去羁魂怨,挥手征车送夕阳。
  梦已散,手空扬,尚言离别是寻常。谁知咏罢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伤。
  
  朱生豪在词中表达了离别相思之苦。而这仅仅是开始,在此后漫长的九年时间中,他时时刻刻处在类似于单向的相思煎熬中。
  在纷乱的民国时期,总有许多爱情传奇,让后人回味不已。朱生豪与宋清如就是其中一对眷侣。
朱生豪在上海工作,宋清如在杭州求学,通过鱼雁传书,评诗论文,谈生活也谈感情,相知日深。
一九三五年春,朱生豪产生了翻译莎士比亚戏剧作品的心愿,他之所以要译莎,是来自日本人的刺激,日本有人曾经这样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莎翁的译本都没有。”朱生豪要以一支译笔为民族荣誉而战,也要以译莎全集作为向宋清如求婚的礼物。
  宋清如得悉后,激动地写了一首十三行的诗寄给朱生豪,题为《迪娜的忆念》:

  落在梧桐树上的,
  是轻轻的秋梦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遥的怀念吧?
  四月是初恋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继着蔷薇凋零的,
  已是凄绝的海棠了!
  东方刚出的朝阳,
  射出万丈的光芒,
  迪娜的忆念,
  在朝阳的前面呢,
  在朝阳的后面呢?

  这首诗,朱生豪为之谱曲成歌,可见其珍爱之情。
  按照朱生豪的计划,从一九三六年八月八日译成莎剧《暴风雨》第一稿开始,到一九三九年将全部译完莎氏戏剧。
  然而,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侵华日军进攻上海。逃出寓所的朱生豪随身只带了牛津版莎氏全集和部分译稿,世界书局被日军占为军营,朱生豪交付给书局已完成的译莎稿毁于一旦。此后,朱生豪辗转于嘉兴、新塍、新市等乡镇避难,在此期间,亦不忘译莎。直到一九三八年夏,朱生豪重返在上海租界“孤岛”中恢复开业的世界书局,继续埋头译莎。
  宋清如于一九三六年在之江大学毕业后,应聘至湖州民德女中做了教师。抗战爆发后,她又随着家人前往成都、重庆等地避乱,以教书为业。
  在抗战的烽火岁月中,朱生豪与宋清如天各一方。连结他们是,是一封封往来频繁的书信。当然,所说的“频繁”,主要是来自朱生豪,他始终如一保持了主动与热烈的姿态,而宋清如则一直显得矜持。父母早亡的朱生豪在生活中木讷少言,“是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但是在书写情书时,激情飞扬,滔滔不绝,而且妙语如珠,情思绵绵,相比于同邑诗人徐志摩,有过之于而无不及。

  我把我的灵魂封在这封信里。你去旅行的时候,请把它随身带在口袋里,携带它同去玩玩,但不许把它失落在路上。

  这样的风情,带着民国时代特有的气息,令当代人为之着迷。
  身在上海的朱生豪继续翻译莎氏戏剧,他自我加压,以强烈的使命感与紧迫感,夜以继日,加快译莎进度。一九三九年冬,他应邀任《中美日报》编辑,撰写了大量宣传抗战的时政随笔。直到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中美日报》被日军查封,朱生豪再次丢失了收集的莎氏资料以及部分译稿,还有他与宋清如的诗稿。
  这份向宋清如求婚的礼物,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是如此的艰厄难成,这使得身体孱弱的朱生豪倍受打击。但是,朱生豪十年间的深情厚意,他呕心沥血的努力,远方的宋清如早已明白,她再也无法拒绝这份爱情。
  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朱生豪与宋清如在上海结婚,持续了将近十年的苦恋,在双方都过了而立之年之后,终成眷属。这样的爱情故事,充满了浪漫与古典的意味。简朴的婚礼,因为有了一代词宗夏承焘为这对新婚伉俪题的八个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便具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境。
  宋家二小姐成了朱家的穷媳妇。一九四三年一月,朱生豪携夫人宋清如回到嘉兴定居,朱生豪继续译莎,宋清如则从此淡出了文坛,操持家务。“他译莎,我烧饭。”晚年的宋清如曾以这六个字概括了他与朱生豪婚后的生活情景。译完莎氏全集,是朱生豪的毕生心愿,宋清如选择了牺牲自我,做一个家庭主妇。当时,他们仅以微薄稿酬维持生计,生活相当清贫。
  婚后的宋清如对朱生豪十分疼爱,有一次她回常熟娘家前,居然为朱生豪准备好了七天的饭菜,因为她知道朱生豪在生活上是一个“弱者”,书生不懂得照料自己,只有诗情,只有才学。
  不幸的是,贫困可以克服,疾病却无法拒绝。一九四四年六月,伏案泣血的朱生豪被确诊患了肺结核,卧床不起,至十二月二十六日含恨离世,年仅三十二岁。其时,他的儿子刚满周岁,还有五部半莎剧没有译完。
  将近十年的恋情,不到三年的婚姻……朱生豪的病逝,让宋清如痛不欲生:“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哪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似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
  支撑宋清如生活下去的动力只有一岁的儿子,还有朱生豪未竟的事业。她为了生存,先后在嘉兴秀州中学、杭州高级中学、杭州幼师等校任教。
  一九四六年秋,宋清如完成了朱生豪一百八十万字莎译遗稿的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寄给了上海世界书局。世界书局认为朱生豪的“译文优美流利,保持原作神韵”,而宋清如的“校对极精细,堪信无错字”,很快进入了出版流程。民国三十六年(1947),世界书局出版了朱生豪翻译的中国第一套《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九五四年,由冯雪峰主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朱译《莎士比亚戏剧集》(十二册)。
  宋清如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要把朱生豪没有译完的五部半莎剧译完,为此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在朱生豪弟弟朱文振教授的协助下,经过三年时间的翻译、整理、校勘,终于完成了译稿。然而,当她与人民文学出版社联系后,方知出版社已落实了莎氏其他作品的翻译约稿。
  一九七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以朱译为主的《莎士比亚全集》。宋清如的译稿与朱生豪的译稿无法合二为一出版问世,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遗憾。然而,宋清如的精神,也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与朱生豪真正地合二为一了。
  宋清如的际遇,与另一个民国女子陆小曼相仿佛。陆小曼在徐志摩遇难身亡后,致力于徐志摩诗集的整理、编辑与出版,守护了诗人一生的心血,这是对诗人英灵最大的告慰。
  晚年的宋清如从杭州商校退休后回到了嘉兴,居住在南大街东米棚下的朱家旧宅。在漫长的孀居生活中,宋清如曾经有过一次感情的火花,那是在杭高任教期间,一个骆姓的之大同学给了她生活与工作上的照顾,产生了情分。一九五一年暑假,年已四十的宋清如在常熟乡下生下了一个女儿。然而,宋清如最终没有与骆姓同学走到一起,而是很快结束了这段感情,孤身一人的她重新回到了朱生豪的世界。虽然宋清如是一个新女性,但她对五十年代初的意外情事一直讳莫如深,默默承受,可见内心的创伤之痛。
  只有朱生豪的世界,才是宋清如的归宿。
  而朱生豪的世界,有了宋清如才得以完整。
  朱生豪生前在写给宋清如的信中曾经这样说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是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八十六岁的宋清如与朱生豪“一同在雨声里做梦”去了。他们分别了半个多世纪,分不开的是诗侣莎魂的同心相结。
一九七九年冬,宋清如的学生骆寒超拜访了施蛰存老人,说起宋清如时,施蛰存这个文坛耆宿激动地评价道:“宋清如真有诗才……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语气中满含遗憾。
  民国才女宋清如默默地站在朱生豪的背后,把自己的才华奉献给爱人的译莎事业,成就了朱生豪“译界楷模”的光辉。
  历史不会重演,也没有假设。如果,让朱生豪、宋清如重新生活一遍,或许依然是传奇的“诗侣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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