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光虚构的事物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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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期而至。把一座大山和一架村庄照得无比辽阔。山腰间的石板上映出一个木物的影子,也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一声咳嗽,满山空空的响。影子叠在一起时,月光出奇地皎洁起来。
木物不是别的,是凉亭。
四根木柱撑着一幢茅草顶儿,坚定而固执地站在山腰上,如一个人站在自己坚强的意志里,不知站了多久。亭中三面有木板横档,可以坐,也可以躺。这凉亭显然是为过往的行人而设置的。早年,上山打柴的,挑谷子的,推土车的,还有抬花轿娶亲的过客,从山脚一步一步地爬上山腰,累得满身是汗,少不了要在亭子里歇一会。一落座,吁口长气,养养精神。一阵风吹来,凉爽爽的。那滋味,飘然若醉,仿佛得了新生。亭子蹲在山腰上,迎风独立,不知不觉,蹲出了一副闲云野鹤的味道。此刻,月光斜斜地照来,梦幻般笼罩着亭子,氤氲出薄雾似的光彩。亭子也好像是从梦里伸出来的,每有月光的夜晚,老头儿如期而至,坐在亭子里,抽一竿旱烟,想一些琢磨不透的事儿。袅袅的烟雾,加深了夜色,也加深了他的思绪。
老头儿谁都熟悉,是给亭子一年一换草的徐大柄。不光换草,还每隔三年五载在木柱与横档上刷一层桐油。油一刷,太阳一照,光芒闪烁,又可经风历雨,至少能管三五年的时光。老头儿看守这亭子很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太快了,好像是一瞬间的事。那年他刚五岁,就跟爹上山,趴在爹的肩上,爹抓紧他的手,顶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山腰间的亭子爬。那一刻,坐在爹的肩上,一阵风吹来,凉酥酥的,忽然之间觉得爹也像个亭子。也是这样的月夜,爹坐在亭子里抽着旱烟,吸一口,咳一声,很有点节奏。爹说,亭子是祖上造的,一代接一代看守,从没停过。要换草,要轮番刷油。遇着热天或下雨,还要在亭子里备一些茶水和吃的,好方便路人。爹说这话时,两眼发光,充满了某种神圣和自豪。这情景,历历在目,好像是昨天的事。哎,太快了,一晃几十年了,月亮也不知出来多少回了。吁了口气,又吸口烟,直起身子,踏着月色一步步向山下走。
山下是个屋场,也叫徐家凉亭,清一色的徐姓。徐大柄看守亭子,完全是祖辈一脉相传的使命。祖宗徐昆山从江西迁到这里,不止造了一片住场和一个亭子,还从山脚到山顶铺了一条曲曲折折形如飘带的石板路。这是周围十里唯一的一条石板路,当然是一个家族的荣耀。这条伸向高处的路,肯定融入了不少祖辈的汗水、心血和风雨吧。有时,走在路上,竖起耳朵细细一听,还能听见岁月深处里锄儿的叮当声,钢钎的凿动声以及与石头的撞击声,似乎仍在一下一下地震撼着人的耳鼓和心魂。这路,一级挨一级,羊肠远扯,过往的行人不知走了多少次,他也不知爬过多少回。可每爬一次,望一眼那山腰间的亭子,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受。高处的亭子,有时像一只白鹤,悠闲自在地立着,睁开了双眼,在打量远远近近的事物,或思考着什么。也许,那清澈的目光里,有了一番天地人间岁月轮回的大境吧。有时,又像祖宗徐昆山站立的样子,似乎站在高处,打望着一个村庄,打望着绵延不绝的一个个子孙,看他们在怎样晃荡人间。转而一想,又觉得它纯粹是个亭子,是为过路的人而设置的,歇歇脚,缓缓气,仅此而巳。不过,爬的次数多了,高处的亭子和脚下的每块石板的轮廓都刻在心里了。在老头儿看来,这路仿佛不是伸向高处,而是潜入了人的心里。他每次穿着草鞋或布鞋,在晨光里踏上第一块长了青苔的石板向上走时,就感觉眼前有一群身影在动,脚板儿踩得咚咚响。显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太祖父或者更上一辈人的身影在晃动。晃一下,似乎也在咳嗽,咳得那么亲切,而且有些张力。那些先人向上走一步,身上散发出的汗水味和烟味儿,很浓烈,仍在空气里漾,漾得很分明。
形如飘带的石板路,无疑成了一条家族的血脉,更是一种无形的生命经络。他知道,每向上踏一步,都是踩着先人的脚板印子在向上爬,爬向高处。提在手上的茶壶和盛食物的篾器,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尽管老得失去了光泽,仍沉甸甸的,仿佛隐含了太多的情感和不可知的使命。老头儿打十八岁起就在路上走,每年一换草,隔三五载刷一次桐油。一生中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换了多少回草,刷了多少次桐油,记不清了。他只觉得这路走多了,走熟了,不那么难爬,一泡尿工夫就能到达。
亭,是木亭,丈余来高,周边数十里唯独的一座。站在亭内,放眼一望,九曲回肠的古梅溪,高高低低的村落以及如烟似梦的远山,悄然涌入了视线,果真有一种苍茫与辽阔。现在,亭子顶上的草又换新了。黄绿相间的草儿,十分齐整,散发出秋天特有的光彩。阳光一照,蓬勃的气息在空中弥漫,一股股渗入亭子的内心。一座木亭,就有了一种老而弥坚的气象。柱子和横档木板也是重新刷过的,好闻的气味在阳光里旋转,久久不肯离去。透过灿亮的光芒,人们似乎能看清老头儿刷油时的那份虔诚和执着。手在木柱上一晃一晃,魂儿却悄然融入了亭子。那是一种不断渗入的方式,渗入的可能不只是情感,或许还有比情感更深不可测的心魂。是的,乡下无论哪件看似平常的东西,一旦与人和土地厮磨久了,便不再是一件具体的物器了,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神道具。老头儿做完了所有的动作和细节,会心一笑,可能还双掌合十,朝那亭子作了深深一揖吧。
南来北往的过客,在岁月里不停地游走。或从山脚一步一步慢慢爬向山坳,或走了很远一段路,要从山顶下到山脚,都很吃力。这山太大,是方圆百里最高最大的一架,无论从南面还是从北面翻越这座山,走到一半,就汗水四流,气喘得如拉风箱了。喊一声,娘呃,便两腿发麻,眼冒金星。只能坐在亭中的木板上,歇息,吁大气。老头儿见了,抿嘴一笑,抽口烟,风平浪静地说,莫急,莫急,喝口茶,缓缓劲儿。那些过路的婆娘汉子一听,喜笑颜开,各自用瓷花把盅筛了茶,缓缓地喝,慢条斯理地喝。一股凉爽沁到心里,舒服极了。风一吹,全身的毛孔一齐张开,通体畅快,简直要飘飘欲仙了。细娃儿却没这般斯文,一阵猛灌,喝急了,呛出一喷嚏,满山在响,惊醒了某只野兔或野鸡儿的酣梦。歇了一阵,缓了劲,又继续往前走。
亭子敞开着,年复一年地敞开着。接纳风,接纳雨,接纳阳光与月色。也接纳各色人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女老少,一视同仁。这情状,就有了一种博大与平和。
吃食只有雨天才有。下雨了。一线线的雨,在山间来回走动,切切嚓嚓的响声,幻成一山的音乐。如烟似梦的雾也漫出来,白白的,在山岫里徐徐浮动、缠绕,将一个亭子隐在虚幻的梦里,充满着一种神秘的气息。亭子蹲在雨雾里,时隐时现,果真有一股闲云野鹤的味道。而石板路上有人匆匆来往,鸟儿般在雨里穿行,亭子自然成了他们最好的躲雨处。乡下的雨一下老半天,没个商量。只能等,耐着性子等。等久了,等得肚子饿了,不用提示,都知道横档下有个小木柜,打开抽屉,能找到吃的,有麻花发饼之类的干粮。嘎吱嘎吱地吃一两根,虽不能饱肚,总比没吃的要强。
这凉亭无疑是大山里的驿站。时间一长,人们都晓得昆山腰上有个亭子,也记住了那个叫柄爹的老头。老头儿除了种地砍柴烧炭,便蹲在亭子里,用布抹一下柱子和木板,或将亭中的脏物扫净。老头儿喜欢干净,粗布衣裳虽打了补丁,却极少有泥渍,连从山脚到山坳的一块块石板上也极少发现泥渍。行人一过,那些泥块甘蔗之类的东西,被他捡起来随手扔进了柴草里。没事了,安静地坐在亭中抽烟,那根铜黄闪亮的烟竿儿也跟随了他几十年。烟味儿很好闻,悠然嗒叭一下,便进入了宁静之境,阅尽风雨后的宁静之境。平时,有人央他捎个信儿什么的,烟杆儿一斜,两眼一抬,嗯嗯地吐个词儿,算是应下了,从不塌场。
老头儿脾气好,很少动怒,满脸哈哈哈地笑。这笑,有如大山的宽怀。过往的脚夫和货郎将鸡公车或货担一放,就在亭子里围着一圈闲坐,喝着茶儿,抽着烟儿,漫无目的地闲聊一些山外的新鲜事儿。阳光,把一个个汉子的脸照得慵懒而安闲。兴奋时,还传出一串粗大的笑。这笑在山野里久久旋转、浸漫,连身边的树木也想笑了。离去时,不忘塞给老头儿一把烟叶、盐巴或别的什么。老人推却不了,只好收下。可没几日,又分给团住左右的邻居了。
但,终于发了一次怒,发得够恶。那天中午,喝了几两谷烧,一路悠哉游哉踏向山腰,站在亭前,眼一乜,感觉有些不对,很不对头。睁大醉眼一瞄,呆了。木柱上有人用刀刻了一排字,咬得很深。老头儿最忌讳在亭子上涂涂画画,何况用刀子刻呢,那简直是往他身上戳啊。胸腔里的那股火,熊熊升腾,向上乱蹿,想堵也堵不住了。乘着酒兴,嘴一张,愤愤地骂,遭天杀的,遭天杀的,下次碰上定要剁你的脑壳。但骂归骂,却找来刨子,不几下就刨平了,又重新刷油。骂了一回,那手痒的家伙再不敢造次了,他哪里晓得这亭子是老头儿的命啊?!
日复一日看着守着,风雨不停地守着。守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差不多把一座山和月光守老了,也把时间给守静止了。可谁也不知他在守些什么?也许是在守一种承诺吧。这承诺像一条溪水,源远流长,以至于一辈辈人在恪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路守来,生命链似地守来。那么,到底承诺了什么呢?谁也说不上。可能,只有徐大柄和一代代的先人才领会得出其中的滋味。一年两年看守倒不难,而要长久地一辈接一辈地看守,显然需要强大的定力和化入心魂的情结。或许,那是一种家园的涵义,又是一个家族的精神象征吧。想必,那耸在山腰上的亭子也在守着一代代的村人与过客。要说,匆匆岁月里,谁又不是过客呢?这亭子站在高处,看着一个个村人降生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在地上走动。可一转眼,又在时间的缝隙里一个个消失了,寻不回来了。如果要寻点什么,也只可能在石板路上或亭子里闻到一些先前的气息。也许,还能在月光下看清一个个晃动的背影。
守到五十岁时,他感到有些倦了,力不从心了,便要儿子接着守。儿子刚十八岁,正是看守的年龄。可这小子没守三天,便死活不干了,说什么干这等小事没出息,要守就守大的——守家不如守国。然而,最关键的好像不是这个,而是夜里的月光太亮太邪了,能将人的魂儿照出来。这也难怪,大山里的月色确实太明亮太辽阔,月光一照,土地上许多看不见的东西都会拱出来,在山间或路上窸窸嗦嗦地晃荡,飘飘忽忽,飘飘忽忽,让人无由地惊恐。或许,这些晃动的影子里,有一个个死去的先人。他们只有穿过月光的隧道才能与后人相遇,重温人间的亲情。这也难怪,一个人在月光下的亭子里坐久了,不免看见一些幻影。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翌年春上,儿子果然一身戎装戴着大红花上前线去了朝鲜。送走儿子,踏着一地残阳慢慢回来。倚在亭中,闷闷的,一种巨大的空落悄然占据胸腔。夕阳贴着他的脊背照着,照得如一张纸薄了。老头儿继续在守,每天在守。一步步踏来,又一步步踏回去。不知不觉间,脚力大不如以前了,踏一步,感到有些虚晃,仿佛踏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不着实地。话也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不说话,只抽烟,闷闷地抽。不知怎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而来,溪水似的流入心里——觉得那亭子要倒塌。尽管只是意念,但意念到底是心灵的感应。老头儿渐渐陷入内心的焦虑和孤独,有如黑暗吞噬夜空的孤独。忽然一天,一阵大风吹来,山腰上轰隆一声巨响,那经了数百年风雨的凉亭不明不白就倒塌了,在众人一片惊诧和凝滞的目光里倒塌了,倒入数丈深的山墈下,倒塌得如此坚定和决然,仿佛一段幽深的岁月骤然崩塌,让人无法接受。一同跌入黄昏的,还有那个心神焦虑的老头。徐大柄望了凉亭最后一眼,眼一黑,身一歪,晕了。好在村人掐了一阵人中,灌了姜汤,才缓缓醒过神来。醒来,一脸泪光。而那不祥之感并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更加强烈,如一团血堵在胸口,似要脱腔而出。
夕阳又一次照亮那凉亭的废址时,不祥的事儿终于降临了。山道上,一群人捧着儿子的骨灰和一块刻有光荣烈士字样的匾额,在一阵哀乐声中徐徐走入村庄。落山的余晖抹在老人身上,一片苍黄。老头儿浑身战栗,抖得只剩一个空壳了。
老头儿仍在看守,踏着月光一步一步爬上山腰。月光很亮,照入那遗址上埋着儿子骨灰的墓碑以及墓碑上深刻的字迹,闪出幽深的光。那字迹是老人亲手用刀一笔一画刻上去的,刻一下,涌一串泪,似乎连他的魂儿刻进去了。月光,把老人和墓碑的影子斜斜的印在石板上。一声咳嗽,人影儿不知怎么叠在了一起。这时,满山的月光突然皎洁辽阔起来,辽阔得有些虚幻,仿佛所有的岁月全是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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