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失踪的电影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14 编辑 <br /><br />　　大姐嫁到县城，我是全家最兴奋的一个。天天掰着指头算，好歹盼到假期，花了一块二毛钱搭班车进城找大姐。那一天大姐下班回来，搁在缝纫机上一张票，粉色的，比抽烟纸略宽些，略短些。换过衣服，她去厨房做饭。粉色的小纸片放在那里，我的目光避也避不开。我往东转，它就跟到东，往西转，它就跟到西。再没处可转，我只好直盯盯的被它牵制在那里。扭头看看大姐，她正忙着捅炉子，掏米洗菜。我悄悄凑近缝纫机，又不敢拿起来，怕挪了位置大姐发现。假装干别的，眼睛飞快的扫描粉色纸片上印刷的黑字：人民电影院，十九排八号，下午2点，《高压线》五月六日。六日？我想，后天就是六日。我还没有进过城里的电影院，实在想看里头是啥样的。而且，在乡下一年也难得看几场电影。就是看，也是城里早放完，轮换了多少次的乏片。演到关键处，忽地一下漆黑一片。或者烧片子，叽里咕噜不知说的啥。眼下粉色的电影票，诱惑的我心猿意马。

　　吃晚饭的时候，我吃了半碗。胡乱喝几口汤就下桌了。大姐举着筷子问我，吃完了？吃完了。吃饱了吗？吃饱了。这么点哪能吃饱人，饼干还有吗？大姐这话是说给姐夫听的。姐夫说，一会我去买。我说不用，我不饿。大姐诧异的问，想家了？我摇头。大姐又说，闷了？我不吱声。明天找前屋的高霞霞玩，我领你去。大姐说。
　　高霞霞和我同岁，个子也差不多。但她比我白嫩，皮肤细细的，手指也细细的。我黑，话音也不如高霞霞的绵软。高霞霞说，你是从乡下来的吧？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担心说出村子的名字，高霞霞会大惊小怪地嚷嚷。乡下人到城里，不要人说，自己就觉矮了半头。兴许看在大姐的面上，高霞霞没有再追究我从哪儿来。她爽利的拉上我，在赫图阿拉城到处逛。走到兴京街，她指着门脸对大街的一个铺子说，粮食饭店，全城数这儿的包子最好吃。角瓜馅，萝卜馅，白菜馅还有芹菜。里面放的肉多，蒸出笼的包子雪白雪白。比咱家的糖白好几倍。我心里直想笑，城里人真会套近乎，一口一个咱的。也能夸张，面比糖白好几倍？我不信。我在家里吃的面，根本不像她形容的样子。但我没有反驳她，由着她说。
　　走过粮食饭店，腾出一大片空场。靠后是一栋建筑，宽大的四层台阶，并排四根巨型水泥柱，撑着延伸出来的雨搭。台阶和空场有不少人，三三五五聚堆。也有小孩子来回跑动。贴建筑的旁边，是一座平顶的小房子，窗口开的极小，一群人拥挤在那里，我站的地方看不清里面。高霞说，这些人全是等着看电影的。喏，卖票口围的密不透风。我马上想到那张粉色的电影票，大姐已经收起来，不知放什么地方了。整个一晚上，我躺在床上使劲合眼皮，可它就是不听我的。我一会想大姐穿着漂亮的衣服坐在电影院里的神态 ，一会又想电影里讲的故事。总之，我是看着夜晚一点一点明亮的。
　　高霞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拍了我一下，说，对了，明天和我一块来看电影吧。看电影？我提高声音，随即心里暗淡下来。我妈单位发的票，明天下午2点开演啊。你姐也发了呢。一块来吧？高霞霞带点祈求的意思问我。我呆了半晌，没吭声。来不来啊？一块来吧！高霞霞有些急，要我立刻给她答案似的。可是我给不了她，又不死心，也为了自己不显得尴尬，就答应和她一起看电影。
　　再一个早晨，我心里忐忑不安。我想得找个法子把话题引到电影上，试探一下大姐的态度。我说，昨天，跟高霞霞上街了。大姐啊了一声。高霞霞说粮食饭店的包子面比糖白好几倍。大姐说是啊，那个饭店的包子真是白，改天下班回来我买给你。我想大姐准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馋包子。我们还在电影院的广场玩了，好多人呢。大姐穿外衣，背兜子，要去上班，头也没回说今天还找高霞霞玩吧，中午我早点回来。
　　完了！我顿时要哭出来。看来大姐根本没有打算把电影票让给我，她是想自己去看。我开始后悔，不该在高霞霞面前说大话乱答应。下午看不成电影，高霞霞就会以为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不守信用多可耻呀！高霞霞就得挖苦我乡下人不懂规矩。我又生气大姐，不就是一张电影票吗，你天天在城里，机会多。还这么吝啬。回家我一定告她的状，叫爹训她。忽儿我又上来倔脾气，一个人嘟囔，不看就不看，什么了不起！可是，一上午我也静不下来，没精打采。那张粉色的电影票在脑子里浮起来沉下去。闹的我心里像长了六月草。我怕高霞霞来找我，她来找我，问起看电影的事我怎么办呢。我真的哭出来，抽抽啼啼哭的十分委屈。
　　中午大姐果然提早回家，还带给我一包糖。硬的，透明的夹心糖。绿色的圆球，中间夹一条黄色的线，或者红色，夹一条绿色的线。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像狸花猫的眼睛一样闪烁。我笑着接过糖，剥开一颗含在嘴里，可糖的甜度融化不了心里的别扭。吃罢午饭，大姐从柜子里拿出那张折磨我两三天的粉色纸片。我想，大姐一定是要看电影去了，所以才买糖哄我。我的眼泪，又不自觉的涌满眼眶。
　　这个时候，大姐出乎意料的递给我电影票，说上午求了高霞霞的妈，请高霞霞陪我去看电影。你没进过电影院，这下好了，有高霞霞做伴我就放心了。我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落在一乍长的纸片上。那天，我第一次坐在一排黄色椅子里舒服地看电影。与露天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乡下放电影，冬天冷的脚趾像猫咬。几十人上百人的双脚轮番倒换跺地，清晰的传递在寒星隐隐的夜空下。夏天也不好，蚊子叮咬的浑身红包，痒的难受就挠出血。也说不定一场大雨兜头而降，众人狼狈的只剩一口牙齿没被淋着。如此这般的捱了许多罪，高棚拱顶的电影院就等于人间天堂。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在城里陆续看了多部故事片，有朝鲜的《卖花姑娘》，国产的《苦菜花》等等。八十年代中到末期，电影院像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卸掉龙套放归南山。沉寂一阵，某一日忽地又火爆起来―――富斯乐夜总会替代了影院。收费由几角钱膨胀到上百元，抵的过我那会儿一个月工资，自然是无缘再去了。夜总会夜夜笙歌，各样的故事也随着屡屡烟雾和冲天的酒味弥漫出来。最严重时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一个警察掏抢打死他的舞伴，闹得全县人民都知道了。
　　富斯乐夜总会变成大众剧场的时候，局里的一个同事请客，我去了一次。跌跌撞撞跟着上了二楼，和一个女同事选个包厢坐下。服务生端上啤酒果盘和饮料，摆放好躬身退下去。我捏了一小撮瓜子在手心，握着没吃，我有点眩晕，像坐在空中一样飘忽不定。探头看楼下，明亮的灯光下人影憧憧，嘈杂而混乱。
　　这时同事捅了捅我说，注意，戏开场了。我急忙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坐好，两眼盯着半圆形的舞台。原先，那里挂着白色银幕，现在两侧安装了自动拉合的紫红色金丝绒幕布，十分的阔绰。两个年轻的演员扭着身子上了前台，一男一女。女的胖，男的瘦。标准的二人转的装束打扮。两人先念白，打诨插科。引来全场一片哄笑。我也觉得挺有趣儿，跟着笑。接下来，女的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干脆利索的脱。热烈的掌声盖过了音乐，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后排的怪前面的人碍事，站到椅子上抻长了脖子。男的继续鼓励女的，让她脱。嘘声和口哨声尖利的几乎穿透屋顶。女艺人矜持一会，大大方方对着观众抹掉小褂。
　　我吓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悄悄对女同事说，这不是人体展示表演吗，哪里唱二人转啊。女同事说，就你老土。你仔细看楼下靠前排咱父亲爷爷辈的人，个个是铁杆戏迷，场场必到。她还略带嘲讽意思的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嘛。我说女艺人的胸罩尺码小了，乳房露出来了。女同事笑的趴在桌子上。我没敢再言语，我想，或许同事说的对，我的确是老土，念念不忘一角五分钱的电影票。
　　讲到上面这件事时，我还住在乡下。这些年我搬到城里。像模像样的做了城里人。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路，学着他们穿衣打扮。我上街，有时候买东西，有时候不买。我从城东走到城西，城南到城北。大街小巷，我闭眼就数得一清二楚。我还吃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饭馆，凡是有包子的地方，我都去吃了。吃包子的时候我就想高霞霞，自打我搬到城里来，就没见过她。其实，即使走个对头碰，也未必认出来。有一回我看电视，县电视台的点歌频道，点歌的是个男人，满心沧桑的点了一首怀旧歌曲，忧伤弥漫的歌词刺疼人心。他当年很穷，在粮食饭店吃饭掏不出粮票，一个女孩子替他付了。光阴飞逝，漂泊半生的男人发了财，他再次来到这个小城时，往日情景一一浮现。但他找不到粮食饭店的踪影，也找不到那个帮助过他的女孩。
　　那首歌曲播了一整天，事后，我问一个哥们，电视台的播出部主任，包一天播出要多少钱。他咧嘴，几百块吧。几百块和二两粮票之间，有多大的伸展空间呢？那个男人找没找到他要找的人，谁也不知道。我自作主张为他设计了一个场景：他一个人呆在旅馆里，看着屏幕滚动的字幕，发胖的脸上满是悲凄。
　　我还想，要是我也照样子做，高霞霞看到了，肯定会来找我。
　　其实，这城里和粮食饭店一同消失的，还有很多。比如人民电影院。赫图阿拉城诞生过一个英雄，他靠着祖辈遗留的十三副铠甲兴兵，振兴了一个弱势民族。英雄的故居得像个样子，得发展。沿街耸立起崭新的高层楼房，宝石兰或湖水绿的宽大的玻璃窗，神采飞扬的把人民电影院衬得像个小偷。但它的位置好，地盘大。03年，也许02年吧。具体的我记不太真切。开发商雇铲车一夜之间推倒了它，叮叮咣咣的打桩子，挖地基，下钢铁。电影院失踪了，新的大楼竖立起来。一至二层做了门市房，每平米差不多四千块。三楼以上是住宅，买房的掐着钞票排队。
　　每个月，我至少要经过一次那里。倒不是去逛街，是交电话费。电信和联通公司都在那条街，它的东侧。那条街做小生意的多，修补鞋，修表，推手推车卖水果，卖咸鱼海米，算命占卦，流行杂志报摊，炒瓜子，摩托车出租，烤蛋糕，盒饭，馅饼，煎饼，衬衣袜子等等，此外还有光明眼镜店，地毯城，家具城，陶瓷城，金夫人婚纱影楼，悦竹超市，AB内衣，农行储蓄所，民族商场，跳蚤市场，兴隆饭店，副食批发店，手机专营店，渔具行，县医院，飞剪理发屋，李宁运动服，我看到和经过这些，接着看到的是永远不放电影的大楼。它现在经营着柏丽皮具，新新药店，康耐鞋店，七匹狼服饰店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商品。有一回我进了柏丽皮具，里头卖的昆包很漂亮。长着好看的大眼睛的店员劝我买，我没买。我还去了康耐鞋店，试了试，挺舒服的。也没买。虽然不买，但我还是朝那里一一看。看着，看着，刮一股城里的风，就把我淹没在人群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