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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水东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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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东

    9月19日,星期二,阴,零星小雨。
    下了公交,要走过很长一段街道。街道和任何一个乡镇街道没有不同。电动车,摩托车,板车,四轮车,挑担的,拎篮的,卖菜的,竹篾粪箕,地肤草笤帚,玉米粉碎,家具实木地板,蜜枣茶叶,老杨兽药批发,李宁运动鞋,小鸡苗鹌鹑苗,小百合舞蹈……

    走到有圆石头的地方右拐,径直是一个黄墙壁的庙。大门总是开的,可以看到内门以及门边的躺椅,躺椅上躺坐的僧人。
    这个操北方口音,颧骨很高个子也高的年轻人,看起来是这个寺庙的住持。我有一次,在中午时分牵了孩子去庙里讨饭吃,从躺椅上抬起并看向我们的眼神里,有某种粘滞的阴郁或者桀骜。后来,我们跟一位看起来是居士的老太太到厨房,吃了一点尚温热的很硬的锅巴饭,和放了很多香油的很咸的炒辣椒,炒毛豆萝卜干。出来的时候,住持叫去寺庙的小卖店请香,我没有作声,我让孩子往募捐箱里作了一个布施。

    庙门前左右两条岔开的,就是水东老街。

    初次来水东是在七年前,七年,这是我翻博客记录知道的,这么一看的时候心里惊了一下。也是这季节,也是我一个人坐灰扑扑的中巴车。我在那时候的博客里写:“水阳江清秀蜿蜒,洲上白鹭翩飞,旷野稻谷渐黄。”那时候我来宣城这地方三年,在匆忙与不堪里将将丢了母亲。

    今天的来路上,我一直在找鸡头岭。鸡头岭位于宣城到水东沿途的某个地方,我知道大概方位,却并不能确定具体地点。2015年,我偶然翻译了侵华日军老兵柏谷富二雄关于华中作战的回忆录,生了心,不久就又看到了本吉进的,关于芜湖和鸡头岭的部分:

“我的中队长是士官学校五十五期的大部大尉,是在离芜湖80公里的山里的鸡头岭警备队。我分配后过了半个月左右,担任了分屯队的勤务工作……在山上的碉堡,时常绕碉堡转圈,作流动哨警备。
……碉堡是二层建筑,流动哨两小时一换班。碉堡外面只有一个炊事场,炊事场用一个挑夫,挑夫不能进入碉堡。也有去敌地巡察时被送鸡蛋什么的,而碉堡就在水路附近。也做上下船货物的检查工作,检查扣押武器,弹药,TNT炸弹之类……”


本吉描述的,正是我一路看去的山丘与流水。

……检查盘问的时候,也有人自愿将一些糖渍蜜枣留下。去上海的船,虽也有五六米长的小船,但更多是载着每捆二十公斤左右黄色厚纸之类东西的船,均由一人掌舵…… ”

    本吉说“碉堡就在水路附近”,而七十年后的今天,我并没有看到丝毫关于碉堡的遗迹,想来即便是脚下这条省道,它的修筑,应该也多少变化了山的样子吧。而水路的衰退已全然无可逆转,水阳江看上去坍塌淤积,江中沙洲处处,洲上灌木茂生。

    这是一个曾经鼎盛,却如今没有了水道的,旧时的商埠码头。
    庙的沿街部分被做成了两三间门面,童鞋和毛线一直陈列到店外的街上去,店里高高低低挂的套袖,裤头,丝袜和女装。
    庙的右隔壁,是汪同发油坊。汪同发坊暗红的锈铁门上挂着一把新锁,白石门框上半人高的位置,有红笔连写了两个“空”字。

    2010年至2012年间,汪同发坊似乎住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妇,另一户是一位八九十岁的老爷子。我进去,冒昧地很,老夫妇在靠近门边的地方,在煤球炉上炒菜,老爷子在自家卧室,卧室昏黑,墙角堆很多暗绿的啤酒瓶,板凳,痰盂,有人面朝里躺在挂着黑乎乎蚊帐的床上。嗤一声,老爷子手里突然燃起一条红黄的火,在暗室里一亮,亮得人一抖。火罐随即“嗵”地落到躺着那人的裸露的腰背上。

    沿汪同发坊门前的石阶走,走到头,下坡,那里是老街的背面。背面是浣洗处,是更为真实的老街的日常。那里永远蹲着三五只猫。我曾经养过一只叫刘宣咪的猫,那只水东出身气质高冷的小野猫,来得莫名,去得杳然。现在,霸在浣洗处麻石条上恶狠狠看我的白猫黑猫麻花猫里面,一定是有着它的兄弟或姐妹吧。

    有一个老太太也是在浣洗处,我在那里拍照的时候她突然说:姑娘到我家去?

    很小的一个老太太,佝偻着拎着洗好的豆角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对我笑,笑里有腼腆,路边,人家猪圈后的石头围栏里,晶光闪烁摇曳着好大一片粉色的半枝莲。

    她住圣母教堂对面,圣母堂附属修道院院子里一间很小的平房。而修道院当然早不是了修道院,七八十年代,那里曾被叫做宣州水东医院。二层小木楼还在,歪歪站着,风吹要倒的样子。进入虚设残破的铁门,旧墙上垂下的丝瓜藤里隐约有上个世纪的红字: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她那一年八十四岁。腿摔折了刚刚好。耳朵不太听得见。她给我冲水泡茶,拿橘子,从凌乱不堪的屋里搬了小凳子到门口让我坐。
    七七八八连猜带蒙,我终于弄懂她的话:五十八岁守寡,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收潲水,养猪,翻楼房,娶媳妇。被媳妇嫌恶。离家。到一位先生家帮佣。七十八岁单过。去年摔了腿。她从窗台上拿小镜子,拿梳子抿水,梳头,换干净衣裳,端坐在小凳子上让我拍照。她说,老照,你要送来。然后冲我咧嘴笑。
    一周后我把洗好的相片送去,是秋阳很暖的中午,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在小屋里的床脚边,用篾做的稻荐围着木盆洗澡。我放下相片走,她在稻荐里一连声说别慌别慌,你等我,我去斩鸭子。

    十八踏门前路上的青石板应该是换过了新的。可是似乎也无妨,因为只要落了雨,石板都会发一样的幽光。剃头店里,收音机在唱老戏。老鹰茶馆闭着暗红的木栅门。而维金裁缝铺的维金师傅还当街坐在缝纫机上,笑眯眯象一尊弥勒佛。除了我,没有一个游人。

    可是,老街人家的木门上有那么多扎眼的蓝对联和白对联。
蓝联:想见颜容空有泪,欲闻教训洁无声。
白联:秋华独怜人去后,空林只见日斜时。
转个拐依旧是白联:桃花流水杳然去,清风明月何处寻。
…… 天下皆春**草绿,吾门独素亿春晖。…… 良操美德千秋在,高风亮节万古存。……一生树美德,半世传佳风。
……

    水东医院的破败的铁门还在,除了这扇门,还有的是高过人的荒草,和一段生着瓦松的泥墙。新的圣母堂修道院已经落成,灰色巴洛克风格看起来又庄严,又肃穆。

    我去泥墙边拍瓦松。瓦松在焦土般的短墙上林立含苞,看起来娇嫩又多汁。灰黑的墙面上,有硬物刻画的白色涂鸦:一个心形图案框起的大宝和小宝;婷婷,二明;最醒目的一条:“黄震是条猪”。从笔迹和用力程度可以知道,写“是条猪”的,正是黄震本人。

    而燕子在老街上空的电线上集群,四条电线,挤满了错落的黑点。雨落一阵,又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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