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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丽江古城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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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江其实是有三个镇,白沙,束河,大研。白沙束河在玉龙雪山山麓,都很小,只有大研镇算得上是一个城。它和丽江新城紧挨着,离玉龙雪山也远,来丽江的游客多是来大研,人们提到丽江古城,说的就是大研镇。
  大研镇——丽江古城第一名的风景,是从城中眺望远处的玉龙雪山。那景色美如仙景,因为有它,丽江才成为丽江。庞大的黛青色的高山快要与蓝天融合,冰雪覆盖、形如扇斗的主峰却象一朵静止的白云飘浮在空气里,底下是丽江古城鳞次栉比的屋顶……
  我们到丽江时天气不好,满天都是云,无处寻觅那朵静止的白云,只看见满城灰色的屋顶。古城没有城墙和城门,入口在一座牌坊后面的广场,广场上有水车和表演民族舞蹈的男男女女,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背弓拿枪的“猎人”边走边东张西望,象在游人中寻找下手的猎物。古城的街很窄,比我们这些天爬的山路宽得有限,却塞满了拥挤的人群,虽然平坦,铺着路石,走起来也极费劲。房屋又多又密,又都开着店,招牌挤着招牌,柜台挤着柜台,视线不得伸展。走在古城的街上,象走在一条人的峡谷,两岸是连绵的房屋的山脉。我们在澜沧江虎跳峡那些宽敞少人的地方走惯了,竟难以忍受如此的逼仄和拥挤,要躲避行人,要防备小偷——听说丽江的小偷比中甸还多,只有比在山路上还要劳累紧张。风景?就是那些阻挡视线的房屋,纳西风格的两三层小木楼,确也漂亮精巧,象一个个精美的雕塑,然而千篇一律,看多了让人眼睛厌烦。房屋里开的店,卖的货色,也几乎家家相同,银子,黄铜,木头做的铃铛、茶壶、碗勺,无一例外的质量低劣,价格昂贵。
  我们在丽江计划呆两天,首先寻找住宿的旅馆。据说睡在丽江的床上做梦比别处香甜,小资们都爱来丽江做梦,所以丽江的旅馆比别处都贵。我们寻了半个城,最后在百岁坊附近找了家“茶马客栈”,价格还算公道,是过去古城居民的老房子。院子虽小,却得到极好的利用,一寸空间也不浪费。四角种满花草,剩下的地面铺上鹅卵石,放上两把藤椅,只留一条狭窄的小径过身,让客人坐在藤椅上一边呼吸花香,一边欣赏近在咫尺凌乱迷眼的繁花,享受纳西小户人家悠闲的生活情调。本来是挺有情调,可惜必须随时提防二楼晾的衣服滴水到头上。幸好主人计算过晾衣绳的位置,使衣服上的水恰好滴在两把藤椅中间的一个花盆里,不但淋不着客人,顺便还浇了花。房间倒还干净,光线也明亮,可是从窗户看出去,不是茶马客栈的房顶,就是别家客栈的房顶,屋角吊着红灯笼,以及“纳西人家”,“茶马古驿”的招牌,屋上一片连一片层层叠叠鱼鳞般的灰瓦,当中顶出一个尖尖的鱼嘴似的阁楼,仿佛一条条灰色的鱼冒出头来在水面透气,这般憋屈的风景让人看久了也象鱼一样透不过气。
  我们才知道,丽江古城的居民全都搬去新城住高楼了,古城的房子不是客栈,就是店铺,酒吧,饭馆,视地利的好坏充做不同的用途。
  我们在茶马客栈安顿好了,出门再去看丽江古城时,发现丽江古城其实就是一个放大了的茶马客栈——或者说茶马客栈正是缩小了的丽江古城。它们有几个共同点,其一是改换了主人,原住民搬走,让给旅客来为旅客提供所需。其二是空间利用率极高,每一寸土地要么被私人的产业经营,要么被公家开发做仿古景观和演出场所,总之不留一点空白。其三是极端的讲究情调,到了不情调毋宁死的程度。丽江有很多河,每一条河边都见缝插针的修满了酒吧,客栈,它们各自霸占着一段临水的好位置,秋千躺椅一直抵到河边,让客人坐在上面享受情调和悠闲。这就很有点危险了,大大超过晾衣绳上滴水。因为同样为了情调的缘故,丽江的河经常是不修栏杆的,来河边悠闲和情调的客人又常常爆满,每当我们隔河看见那些绅士淑女一边慢悠悠欣赏着街景,一边一只脚已经悬吊吊的跨出了河岸,真替他们的性命担心。
  紧张的风景,功利的建设,伧俗的情调,匆忙的悠闲,这些构成了那天下午我们所见的丽江。丽江这个古城,乍一看是个百分百的古城,没有一栋新建筑,没有一条新马路,全部建设保存在马帮时代。然而游客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许多“老”房是新建的,许多“老”街是新铺的,显然是刻意造古的结果。据说古城八十年代已有砖混结构的新房,拆掉改成老纳西的木楼了;已有敷了水泥通汽车的新马路,铲掉水泥铺上石头改成步行街了。丽江一方面起劲的造古,不惜开历史倒车,一方面又起劲的赶时髦。古城里有那么多酒吧,比任何一个城市的密度都大,还专门起了一条酒吧街。小资最爱丽江的酒吧,我的一个同事去年跟旅行团到丽江住过三天,回去就准备来丽江买房子养老,为的就是丽江的酒吧好。也许它们的好藏着里面吧,从外面看实在不敢恭维。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音响之大,震耳欲聋,灯光诡异,形如妖窟。门上挂着红灯笼,门口根据这酒吧代表的民族,藏族就站一个藏族姐儿,纳西族就立一个纳西族妹儿,浓妆艳抹粉面含笑,那副光景放在大城市简直就是窑子。而这些充满“风情”的酒吧所起的名字更令人啼笑皆非,有的是一本书,有的是一部电视剧,而且你也起,他也起,许多许多重名。我们起码看见三个“柔软时光”,五个“一米阳光”。酒吧起这种软绵绵的名字倒还中听,另一个硬邦邦的名字“千里走单骑”就非常怪异了。此地又不是三国城,没有桃园兄弟,要什么千里走单骑?关圣寻兄如何寻到了云南孟获的地盘?其实“千里走单骑”是张艺谋前几年在丽江拍的一部电影,高仓健主演,讲日本来的两父子的故事,和桃园兄弟无关。起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它流行。
  丽江有极多的红灯笼,这是古城的另一个特色(不知是否和那位爱用红灯笼当道具的导演有关)。看灯笼须得晚上看,当夜幕降临,所有酒吧和客栈的红灯笼一齐点亮,象一串串猩红的炭火在每个屋檐下燃烧着,远处的便连结成一片,如一个个大火堆,其上铺着灰瓦的屋顶恰似从火堆中冒起来的浓烟,使那些千篇一律的雕塑般的房屋仿佛遭了火灾。在万千灯笼照耀下,一城的人都出来了,包括白天不在古城,前往玉龙雪山,拉市海,白沙束河等名胜游览归来的人,吃罢了晚饭,此刻都聚集在丽江的大街小巷,参加此地夜夜举行的狂欢节游行,古城的街上比白天更加拥挤。全部店铺都在开张,酒吧的音响放到最大,灯光旋到最强。在狂欢的失了火似的城里,在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的街中,所有的人皆喝醉了似的兴奋莫名,好像某个伟大的时刻即将来临。游客们一个个面孔模糊,映在夜幕与灯火交织的光雾中,好像一群夜游神。其中有一些鬼魅似的动物,头上戴着象警灯般交替发射蓝光和红光的牛角,手里挥舞着惨白的荧光棒,象一团团闪烁的鬼火满街游走。我们和这些发光怪人交错时都不敢仔细看他们的脸,唯恐看见了活的牛头马面。河里的水也被岸上的流光染上了颜色,一会儿鲜红,一会儿碧绿,妖冶的变幻着,动荡着。河边常有一些黑暗的人影蹲在地上,专心的朝水里放着什么东西。初时还以为善男信女放生,近了才看清是一对对红男绿女在放河灯。放河灯是中元节祭鬼的风俗,而今天并不是七月十五。丽江移风易俗,让祭鬼的河灯变成爱情的信物,百合灯,玫瑰灯,点点烛火载着浪漫的誓愿在丽江的河里顺水漂逐。
  混乱,喧嚣,光怪陆离,这些构成了丽江的夜景。我们麻木不仁的走在狂欢的人群中,丝毫不能融入周围的欢乐。眼睛被灯光刺花,耳朵被声浪震麻,到后来已无所闻,已无所见, 只有越来越汹涌,象潮水般卷来的疲劳和困倦……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我们继续在丽江逗留,看了几处地方,感觉还不错,找到了一些“古城”的味道。我们先是在一条临河的老街上参观了一所老宅院,过去丽江开货行的富商的家,房子不算太大,结构异常复杂,好像军舰的舰桥,天井套天井,过厅套过厅,还有数不清的楼梯连接着迷宫般的房间。看来节省空间是丽江的老传统,连有钱人的家都造得如此紧凑。不过紧凑归紧凑,老宅院并不显得逼仄难看,没有把庭院全种上花,也没有把藤椅和秋千架堆满凉台。房子的内部设施早已搬走,只留下一个空壳,每个房间都光着四面墙,倒是古城里难得一见的干净清爽,使我们的眼睛得到了休息。可惜我们的耳朵仍得不到休息,老宅里川流着大嗓门的导游和叽叽呱呱的游客。这些导游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们走进二楼一间望得见街的房间时,总要指着窗户说出一句吓人的话:“丽江最多是就是卖淫嫖娼!”看见游客的嘴巴张大成了“0”,才把余下的话说完:“是卖银,瓢,唱,——银器,木瓢,唱东巴戏,是丽江最多的三件特产,在下面那条街上都有的!”游客于是发出一片恍然的笑声,纷纷伸头向窗外有“银瓢唱”卖的街上看。这拨刚走,那拨又来,重复着同样的活剧。
  我们忍受着一遍遍“卖淫嫖娼”的聒噪,因为要看这房间里挂的几帧很古老的黑白照片,1920~1940年代在丽江的人拍的古城照片。多是街头即景,店铺中的顾客与商人,酒馆里喝酒的旅客,赶集天市场上拥挤的人群,提篮过桥的纳西妇女,牵马过街的藏族人。我们一帧一帧仔细看过去,辨认照片上的地方是今天的哪里。从前古城的街景只有比今天更拥挤,更混乱,到处是东西,到处是人,可是人与物皆相处得十分融洽,透着一股生气勃勃的劲头。其中有一帧马帮过金沙江的照片最是有趣:一排赤身露体的精壮汉子,每人腋下绑着两个马皮还是牛皮做的大气囊,站在一大堆同样绑着气囊的货物中间,高兴的咧着嘴笑。金沙江水流湍急,古时候修不起桥,放不下船,人要过江,就得袒身趴在吹鼓的皮囊上,凭借勇气和技术将自己,货物,骡马泅过波浪,运上对岸。当年忽必烈的蒙古大军正是这样漂过金沙江,征服了丽江,大理,没想到直到发明了相机的年代丽江的生意人还在用蒙古人的老法来往金沙江。照片一定是过了江才拍的吧,人和气囊上都挂着水迹。这些勇敢朴实的汉子中,可有这开货行的富商家的伙计和子弟?看那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愉快的笑脸,全都鲜活如昨,仿佛他们穿上衣服抽袋烟,略略休息便要向丽江城走来似的。
  我们离开商人家,信步走到四方街,古城中央的方形广场,那里有一栋三层牌楼是真古迹,牌楼前的河上有一座拱桥造型也很别致。但游人并不多,他们更喜欢那些有情调的酒吧和河边的露天茶座,广场的石头地上甚至长出了稀稀拉拉的野草。从前的四方街是不会长草的,因为它是丽江城中最热闹的集市,每日都要开集,人踩,牲口踏,哪里还长得出草?但是今天四方街长草了,因为丽江政府听从几个专家的劝告,以为四方街集市商业气息太重,有损古城文化气氛,关闭了这个古老的集市,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文化场所”。办法是弄来十几个藏族纳西族老年妇女,让她们穿上民族衣服,按钟点在广场上跳迎宾舞。中甸古城的广场上也有少数民族跳舞,但那是自愿加入,游客与少数民族一起跳,这里却只有少数民族在跳,游客在一旁观看拍照。看那些老大妈扭着笨拙的腰身,吃力的甩动衣袖,脸上还要装出迎客的假笑,实在让人心酸。
  过去的四方街是什么样的?俄国人顾彼得曾在《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写下他1920~1940年代在丽江生活的所见所闻,书中对四方街集市有一段精彩的描写。那时候从早到晚,四方街上挤满了丽江城边四里八乡的少数民族,他们占据了广场上最好的位置,叫卖他们用骡马驮来的货物,人和牲口乱作一团,象开了锅——
  “高大的藏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夺路先行。披着蘑菇状羊毛毡的普米族村民故意使篮子里的蔓菁叶一闪一闪的。仲家族人穿着粗麻布衣衫和裤子,奇特的小辫子从修剪过的头上垂下来,懒洋洋地在街上溜达。纳西族妇女狂乱地在任性的顾客后面追赶。许多奇怪的民族男女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许多引人注目的货物和丽江城的风流人物……”
  这是白天的集市,我们从商人家里的老照片上见过仿佛的情景。但到了晚上,集市和街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商店重新开门,点着油灯,汽灯或煤石灯,街上挤满了来回走动的人群——
  “未婚的姑娘穿着盛装,手挽手地走,四五个姑娘成一排,正好把街道横拦住。她们在街上冲上冲下,咯咯发笑,放声歌唱,吃着葵花籽。粗心大意的小伙子很快被这些魁梧而又男子气概的女子征服,被她们领走,命运成了未知数。比较老练的小伙子沿商店的墙和门站着,评论着行进中的美女们。不时一群姑娘在一个小伙前停住,然后这个小伙被领走,目的地是公园,在河边草地上,烧起明亮的篝火,歌舞持续到半夜……普通的村民和藏民们,由于敬畏这些风流的谈情说爱的人群,慢慢走着,同样手挽手走成排。当姑娘们的队伍有意闯过来时,他们一般散开,有人尖叫或者大笑,但没有人介意。银色的月亮从高空向下微笑,从松明火把发出的芳香烟雾直升九霄。后来四方街上竖起几个大帐篷,逐渐把广场变成了营地。火炉架起来了,石头地面上摆开长凳和方桌,芬芳的气味开始从许多锅和盘上升起……他们就象森林之神,从林中空地下来,在凡人中狂欢一场。”
  只不过相隔了几十年,顾彼得书里写的和我们看见的早已不是一个丽江。今昔之间似若光影,又差若云霓。从前的单身男女在大街上谈情说爱,今天的单身男女在酒吧里搞艳遇;从前的情侣在河边歌舞通宵,今天的情侣在河里放河灯。都是风流人物,都在寻欢作乐,从前是飞扬跋扈的森林之神,今天是头上长角浑身发光的牛鬼蛇神……

  我们走出四方街,横穿半个古城,登上城南的狮子山,想看一看空中的丽江。这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实现它却费了一点周折。山上朝向古城的一面要么被公家的仿古景观盘踞,卖着很贵的门票,要么被私人的客栈酒吧占领,不付点代价休想看得见。我们最后以最低的代价,一人两元的“买景钱”,从一家茶坊的窗户看见了空中的大研镇——但那不过是将从茶马客栈的窗户望出去的风景放大了一百倍,还是一片连一片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屋顶,象一群群打在渔网里的鱼,争先恐后的浮到水面上呼吸。在所有屋顶的空隙里填充着血珠子似的红灯笼,和蠕虫般缓缓移动的人群。今天的丽江古城就像一个挖掉了肉的空壳,塞进许多热辣鲜香的佐料。这些佐料伧俗,浅薄,嚣张,功利,但却有生命,从它们迟早将长出新的肉体,填满那个已经陈旧和过时的外壳。
  下山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人,仿佛正是今日丽江的一个象征。年轻人是外地人,开着一爿木画店,他卖的木画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甚至有报纸上的新闻时事。老人是本地人,在年轻人店对面摆地摊,他坐在青石板路的台阶上,卖着几本印有东巴文的图书。这种纳西族古老的象形文字从前是丽江祭司祭祀时用的,今天却是丽江最流行的东西,没有一家酒吧客栈不把自己名字的东巴文刻在招牌上面,没有一间商店不在出卖印有这种代表神秘东巴文化的商品。一老一少都做的文化生意,光景却天差地远。年轻人做生意很张扬,热情得有点过了头。每进来一个客人,他便请人家看这看那,特别要看一块画着丽江交警拦住违章骑车的市长的木牌,告诉人家那是“古城的灵魂”,怎样怎样。老人却是不声不响,仿佛畏惧着城管,又象羞于开声叫卖,总是埋首于手里的图书。每当经过一个行人,他才抬头匆匆看一眼那人,用羞怯的乞求般的眼神希望人家来买他的东巴文,没有得到理睬,他便又慌忙的低下头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天知道他用这眼神卖书法一天能卖出几本。老人衣衫陈旧,脸色灰黄,形影单只的坐在石头地上,一副十分落魄的模样。
  在趾高气扬的年轻人和颓唐沮丧的老人身上,我们看见了一个城的历史,看见了文化与传统是怎样新陈代谢。既然从前的森林之神已经衰老,沦落到街上去卖他们民族的语文,就合该让出他们的古城,让给年轻强悍的新主人为它造出新的灵魂——哪怕只是伧俗的灵魂。丽江不是突然消亡的庞贝,它不过正在经历一次涅槃。凤凰死后还有凤凰,丽江死后还有丽江。好比君士坦丁堡之后,还有伊斯坦布尔,城还是那一座城,只是将罗马主人,换了土耳其主人。


(选自石中火长篇游记《云南日记》,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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