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玉女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姥姥的名字叫玉女。

    我完全不能把这个名字跟姥姥对上号。回过一次姥姥家,吃饭的时候,窗前,炕上单独放一个小桌,桌边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衣白裤,双腿盘坐,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朝鲜族的哈拉伯基(爷爷)吃饭单独摆桌。我坐在另一桌边,紧拽着母亲的衣角,头也不敢抬,那个白胡子老头把我吓住了,我想不起来房间里别处的样子、别人的样子,满脑子是银亮的胡子,对姥姥全无印象。在母亲仅有的一张合影里,年事已高的姥姥,双眼深陷,面容枯槁。那样的姥姥,怎么能跟“玉女”这名字搭上边呢。

    姥姥是从韩国全罗北道过来的。在那边,她嫁给了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里的庶子。过不下去了,跟着姥爷到了中国。来的时候,正怀着她的小女儿,我的母亲。

    “玉女”这个名字,母亲只说过一次,我能记住,完全是因为好听。宋词里,有一句“万玉女,齐回舞袖”。初读就引发了我的无边想象,那么多玉般剔透的女孩儿,舞影婆娑,转身回眸掸舒长袖,云蒸霞蔚。这样一个名字,玉女,在江这边的土地上,不知道曾经被谁呼唤过。远离了爹娘,远离了故土,跟着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艰难地苦讨生活,我不信我的姥爷嘴里会温柔地喊出“玉女”这个名字。朝鲜族的习惯当中,女人生了孩子,会被叫成**妈妈。善熙妈妈是我听到的最多的朝鲜族老人们对我母亲的称呼。姥姥到中国的时候,已经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还有人温柔地叫她“玉女”吗?

    姥姥一身泥一身水地在稻田里劳作的时候,姥爷挑着他的剃头挑子,悠闲地挨村转悠。姥姥用米汤浆好的白衣白裤,越发衬出了姥爷高挑身材。把剃头挑子在村子里的柳树下撂下,就有眼尖的女人放下农活围拢过来。姥爷开始讲古了,春香啊——他把手摆成摇动扇面的动作,肩头耸动,模仿起李梦龙在春风里痴望春香的样子,春香在树下高荡秋千的样子。姥爷的生意是挣不了什么钱的,他骨子外都带着大家出来的俊秀优容,后天生活的贫苦井绳在他这块裁成的井口石上,勒不出任何痕迹,甚至留下的水印里偶尔还能映出天光云影,虽然风与太阳一吹一晒就干了。这个时候,姥姥在冰水里插秧,在雪地里砍柴,三十多岁的女人,由青郁到干枯,被朔风抽去了丰腴,黄草一样挤在众生丛中。有一天,走村串屯的姥爷挑着他的剃头挑子,身着挺括的白衣白裤,回到他们的茅草屋,身后跟定一个俊俏的朝鲜小媳妇。炕上,他们喝酒,他们眉眼纷飞,唱起古老的民谣。那些民谣已经被姥姥贴上封条好多年了。姥姥到院子里一趟一趟抱稻草烧炕,炕烧得热热乎乎,身陷一唱三叹民谣里的男女二人几近忘乎所以。姥姥心头的怒火被灶坑里溅出的火星点燃了。舀了半水瓢的盐,扑进屋里,疯了一样往小媳妇身上一把一把撒,她要用自己民族最恶毒的驱邪方式,赶走和她男人一起唱歌的女人。

    闹起了鼠疫。先是母亲家隔壁一个单身女人得病了。村里人拿她一筹莫展,索性丢河边泡着。更多的人病了。姥姥家的人还好好的,那一天,七月二十,一大早阳光就明灿灿地照进茅草屋。姥爷的生意早就停了,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哪里还有头可剃。姥爷背起鱼竿,爬过门口的一道高坎,河边钓鱼去了。功夫不大,他勾偻着腰,用朝鲜语大声喊着疼啊,疼,栽进家门就开始满地打滚,眼瞅着身上鼓包,一个又一拳头大的包。一家人都惊呆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姥姥抖着手打开发髻,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有了白发了,姥姥剪下一绺长长的头发,用青丝白发混杂的头发贴着腿根给姥爷紧紧地系住,打死结,乞求这个法子能保命。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俊美的姥爷翻了翻眼睛就咽了气。厨房里一声大叫,十二岁的二姨又发病了。姥姥再剪头发,再给二姨勒大腿,挓挲着两手,看着二姨在瘟疫挣巴。门口的高坎下是一条道,人们从道上慌里慌张地经过,连眼睛都不敢往道北看一眼,这一片已经无一家幸免了。有一个汉族奶奶背着身子一边疾走着路过一边跟大放悲声的姥姥喊,用水泡,灌粪汤!姥姥听懂了,一家人手忙脚乱地试量,衣服都没脱就把二姨按进洗衣盆,九岁的母亲跑到茅房,一路小跑地舀回来粪汤,一家人给二姨灌下去,吐,吐得昏天黑地。那一天,姥姥家都是昏天黑地。二姨命保住了,病恹恹地,一辈子都病恹恹。隔壁,一家七口疫剩了一个男人,两家并一家,那个男人成了我后来的姥爷。

    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几天之内,一家七口没了五人,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家之长的他。满地亲人让他绝望,不活了,都不活了!他摔死了啼哭的婴儿,把家里三斤多酒一口气喝下,一头栽在亲人堆里。还是那个汉族奶奶,捂着鼻子赶过来,一口一口灌米汤,救活了他。这样的男人,转年春天,在1947年五月,插秧季节的时候,衣衫褴褛地走进母亲家,成了母亲的继父。

    这个男人最初是让母亲惊恐的。他的衣服看不出来颜色,五月天气,穿着棉衣裳,棉花上一团下一团地露出来,让母亲想起姥爷身上的包,也想起姥爷的俊美。姨们一起抵抗这个男人进门。第二天,隔着门前的高坎,过了河,这个男人去姥姥家的稻田地里插秧。地不远,饭好了,姥姥让孩子们叫男人回来吃饭。三个姨谁也不去。姥姥含着泪看着母亲。母亲没办法,低着头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越过高坎,过了河,看见地里劳作的男人了,嘴里就是没有办法出声。想回家,姥姥含泪的眼睛让母亲回转不了身,想出声,姥爷俊美的面容又在眼前晃。急得母亲一身的汗。爸呀,回家吃饭!几个字喊出来,母亲扭头大哭,向着家里狂奔。

    这样一个男人,越发沉默。生死场里走过来,心硬如铁,他会对着他第二个妻子,柔情地叫出“玉女”这个小名吗?不但不会,他连“大顺嗯妈”这个词,想来也是很少叫的。那不是他自己孩子的母亲,叫了,拿什么抵挡旧日撕皮碎骨的疼痛呢。他越发少言寡语,喝了酒后判若两人,酒让他逃避,更让他疯狂。他摔东西。骂人。形如恶兽。母亲上面三个姐姐跟这个继父对骂。母亲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随便给扔了个名字,叫钟林。上面的三个姐姐,依次叫大顺、二顺、三顺。钟林的朝鲜语发音,跟“盲人”相似。叫“顺”的姨们没有一人性子柔顺,从小柔顺的是母亲。只有母亲肯背着后来这个姥爷和姥姥生的二舅去上小学,二舅不到一生日,经常哭,一哭母亲就得站在后排,边哄弟弟边听课。下课了,淘气的女孩子们围着母亲唱歌谣。“瞎子瞎子你到哪去”,一边唱一边搡。 “又瘸又瞎你干啥去”,模仿瞎子瘸子的样子。“要是你去的地方很遥远啊,就暂时在这儿歇一歇”。又唱又搡。母亲的继父,那个姥爷,喜欢老实巴交的小女儿。母亲嫁到南苕条,姥爷打了一个立式的木箱给母亲当嫁妆,装了两床被子,有一床是缎子被面,另陪了七八条朝鲜族的长裙。姥爷背着箱子,翻过大黑山,送到了母亲婆家。木箱一直被母亲带在身边,跟着母亲到了内蒙古。

    姥爷后来葬在了村南那面葱郁的山坡上。两个姥爷都是。

    姥爷没了,姥姥的名字,文玉女这三个字,被彻底遗忘。姥姥在白长山脚下那个村子里过了一辈子,一辈子没学会说汉族话。姥姥的女儿们继承了她的美貌,还有歌喉。尤其我的二姨和三姨,面容姣好,歌声清丽。母亲也是,会那么多朝鲜族的歌曲,民谣。

    四个女儿先后远嫁了,最远的到了朝鲜,姥姥上了年纪了以后轮流在两个儿子家居住。七三年的时候,大舅挖防空洞被砸高位截瘫,卧床四十余年。舅妈拉扯几个孩子,生活艰难。开始姥姥还能照顾大舅的生活起居,后来姥姥干不动了,就住到了二舅家。人们都说姥姥痴呆了。她一天天往外跑,跑到房后的后山到处转,天黑了也不回家。二舅下地干活的时候就把门锁上,把姥姥锁在屋里。姥姥从狭小的窗里往外跳,依然往后山跑。二舅恼火了,往窗下堆了碎石头。姥姥还是从窗里往外跳,经常跌得满脸鲜血,跑出去以后,有时候去不远处的大舅家看一眼,更多的时候,姥姥往后山跑,在高高山坡的苕条丛里转悠,找一个一个的坑,站在坑边呆望远方。大顺嗯妈在找家呢,找能看见自己家的地方!有个哈拉伯基说。

    姥姥老了,连同她美丽的名字,一同葬在那面朝东方高高的坡上。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