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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一支血脉的延续

2020-09-17抒情散文春江花月夜
骆氏在百家姓中,绝对属于“小众”的一类,它不象张王李赵那样普天之下皆有,也寻找不出几个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名人。勉强算来,骆宾王、骆家辉算是名人吧,但他们一个在唐朝,一个在美国,与我何干?我要说的是,与我血脉相连、息息相关的、六百多年前,从陕西
  骆氏在百家姓中,绝对属于“小众”的一类,它不象张王李赵那样普天之下皆有,也寻找不出几个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名人。勉强算来,骆宾王、骆家辉算是名人吧,但他们一个在唐朝,一个在美国,与我何干?我要说的是,与我血脉相连、息息相关的、六百多年前,从陕西省三原县迁到豫西卢氏“北鄙”偏僻小村默默无闻奋斗,屡经磨难而生生不息的,我们村的这一个“骆”。
  一直以来,就象年轻人热衷于飙车、网络游戏一样,年愈不惑的我,对家族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寻寻觅觅,孜孜矻矻,我在探寻着家族的秘密。在此之前,我曾遍访我们这一支活着的亲人,遍览有关的文史资料,写过17万字的<地主家族故事>,受到不少人的好评和强烈共鸣。但是,在我心里还是感觉底气不足,感觉还是没有找到根本。
  终于,2014年清明节的前几天,我从村里本家黑脸叔那里,得到了一本《骆氏合族家谱》。
  家谱已几经复印,字迹很模糊,带着惊喜带着颤抖,带着对祖先的敬畏,朝夕晨昏,悉心研读,我逐渐理清了头绪,理清了家族源远流长的脉络。我父亲已经83岁了,老的看不清族谱上面的小字了,我就边给他读边问他,这个鸿恩是谁,那个永志是谁,还有维骃子,维邦子,等等,他以前向我提到过的家族里的人,小时候在一块玩过的,近门的,远房的,和他有过联系的,我都在家谱上找到了。我把他说过的那些无根无梢的、不连贯的人,现在连贯起来了,并从那艰涩难认的字迹中,从那格式化的简略记述中,读出了祖先的坚忍不拔,读出了他们的铁血人生,以及为了传宗接代而进行的苦苦挣扎,还有荒年,战争以及改朝换代强加给他们的无可选择、在劫难逃的命运。
  骆氏先祖
  据老人们辈辈相传,在明朝永乐年间,骆氏祖先弟兄三人,“因遭祸”,从陕西省三原县管子村迁出,老大流落到灵宝县稠桑村,老二流落到卢氏县北山骆家池村,老三去了湖北不知哪个县,又说是南阳内乡县,现属于西峡的。反正那时的交通不方便,兄弟们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上。
  从百度上可以得知,陕县省三原县,位于关中平原中部,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因境内有孟候塬、丰原、白鹿原而得名。自北魏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置县,已有1560多年历史,素有“衣食京师,亿万之口”之美誉。先祖不惜离开世代居住的京畿之地,来到卢氏这个山大沟深、虎狼出没的偏僻之乡,这个祸肯定是遭大了,除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外,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出走异乡?这个时间大约在公元1403年至1424年之间。那时的生产力水平低下,道路交通极其落后,祖先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河南卢氏的,想都想象不出来。
  据说最早卢氏县北骆家池这一带,是个水湖窝子乱草地,荒芜人烟。来到这里的这一支先祖,荜路蓝缕,披荆斩棘,艰苦创业,经过200多年的繁衍生息,终于在这一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并逐渐成为当地的旺族。在明清科举时代,耕读传家,科举取仕,就是他们追求的核心价值。骆氏族人读书,成绩还是可以的。从家谱上可以看出,有成为太学生的,有成为例贡生的,有恩贡的,还有许多监生,庠生之类。据说还有“父子三贡生”,一代出了三个进士的,有的是以讹传讹,有的却是真的。通过科举当上同知,知县,学正,教谕等小官的,也有好几个。虽然没有显世扬名的大人物,但作为读书人,书香门第,还是名符其实的。
  时间到了明崇祯年间的1644年,李自成起兵,在骆家池附近大肆杀戮,骆氏族人与当地的李姓同遭屠戮,尸骨如山。杀人杀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们第一天在地上放些元宝,如果第二天不见了,说明有人拾,还有活人在,就继续杀。事后,骆氏与李氏两姓人的尸体无法分辩,只好共同修建了一座“骆李坟”。
  经过这一番杀戮,骆氏一姓大伤元气,但没有死绝。历史上的屠夫常常有“斩草除根”的说法,事实上却是做不到的。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能繁衍下来。就如戏里的赵氏孤儿那样。等到清兵入关,李自成败亡,又经过近百年的繁衍,人口增加,骆家池的土地及水源缺乏,骆氏与外姓之间,骆氏族人之间常常因为争水,打得头破血流。于是在清朝初期,骆家池的骆氏又逐渐迁徒,上五门分居于冯家湾、北沟、南盘、荆彰等村,下五门迁到杜关街、县城北关等处。
  冯家湾村土地平阔,环境优美,迁到这里的一支,逐渐发扬光大,生活富裕起来,于二百年前就建起了十多幢院落,名曰凯元堂、光裕堂、广厚堂、质直堂、六合堂、三槐堂等,仅听这些名号,你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家底已经很厚实了。然而到了清同治元年,捻军张宗禹部从邻县洛宁一路蹿来,“杀贪官,抄富室”,冯家湾骆氏诸户又遭遇灭顶之灾,据县志上记载“昼则烟尘四起,夜则烽火通明”,冯家湾诸户“死伤无数,财物损失无算”。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长毛贼”,“长毛贼统怕怕着哩”。到了清光绪年间,又遭大旱,“人吃人,犬吃犬”,生活困难,上五门中的长门骆中元率家属逃荒,于光绪四年迁居于阌乡县祝家营村。现在阌乡县划归灵宝市管辖。这是逃亡到骆家池这一支中的上五门骆氏的大致脉络走向。
  家谱序写
  小户人家的家谱,大致都开始于明清之间。因为再早,已经没法考证了。不象孔子等文化名人,从两千多年前开始,至今已记录到第79代而纹丝不乱。祖先们来到骆家池后,忙于生计,顾不上家谱什么的。直到清宣统元年,流落于灵宝稠桑的那支骆,来人联宗序谱,但因为冯家谱骆氏自古没有家谱,来人住了几天,看着没有头绪,无奈离去。第二年逃荒到阌乡县祝家营村的骆中元又带人回来序家谱,这一次族人几经周折,遍采广搜,才把几百年来的家族历史厘清,弄清了先祖的讳、号,但因为年代久远,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东西不可靠,于是追根寻源追到有据可查的“本”字辈,才把本字辈奉为始祖。这是第一次的序家谱。
  灵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以来比卢氏县要富庶得多,灵宝人做事认真,比较讲究,先立家谱,后又于抗日战争时期的1938年,又来序了一次。但这次正值国难当头,骆氏家族许多热血青年参加中条山抗战,有的服劳役,还有的族人迁往他处,致使家谱序写不能完善,令人感叹再三。灵宝三次来人督促卢氏骆氏序家谱,这才有了现在可以看到的最初的蓝本。
  立本字辈为始祖,据说这本字辈有十个兄弟,上五门为本错、本云、本雾、本雨、本常,下五门为本文、本武、本壹、本寿、本禄。上五门人从骆家池迁出后,散居在冯家湾、荆杖、南盘、北沟等处,下五门人散居于杜关街、城北等处。上五门人中,大门本错的后代,人丁兴旺,一路传下来,而本云、本雾、本雨这三支的家谱,据说藏在一个叫骆正谊的人家中,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因遭火灾,被焚毁,于是失传了。现在族谱上关于这三门人的记载非常简略,可能是凭记忆补写的。清乾隆年间,上五门祖茔建于冯家湾村小岭南,占地两亩,下五门祖茔建于杜关街西松树嘴山下。冯家湾与杜关上下五门人的两处祖茔,于1960年前后,在大规模的全县性平坟运动中,被平除还耕,了无踪迹。
  所幸的是,家族中的一些文化人,是他们孜孜不倦,薪火相传,从被破坏的祖茔墓碑上,偷偷抄写下来完整的碑文;从老人们的记忆中,多方考证,记录下来即将失传的家族历史,并用聪明和智慧保存下来,以传后世。
  家谱序写高潮共有三次。一是清宣统二年,也就是1910年,一是1938年,抗日烽火正盛时候,最后一次是1986年以后,改革开放时代。清宣统二年,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阌乡祝家营的骆氏族人骆中元,在年已六十有余,“知有联宗修谱事而未成,遂慨然焉自任,即时回卢不辞烦瘁”,在他的督促下,冯家湾等村上五门人的族谱第一次序写成功。在这一次家谱序写中,我老爷骆璧文和他的堂叔骆鸿恩、骆鸿逵出了大力,这时的老爷可能正值壮年,在村里也是当家主事的人,他在叙中写道:“余与堂叔鸿恩鸿逵悉心采访,共替其成。不两月,而使二百余年之血脉、二百余里之声气,俨然联络而系。”而在家谱序写成功的第二年,即民国元年,我老爷骆璧文就遭洛宁土匪杀害。到了1938年,灵阌又来人序谱,由于国难当头,有的人当兵去了,有的人服劳役了,还有的迁徒他处。据家谱记载,仅凯袁堂一门,就有五个当兵抗日的,有三个“杳无音讯”。这次序谱工作很不完善,灵阌来人遂感叹而去。这次序写后交给14世骆永祚、骆永志管理,后骆永祚又交给儿子维翰管理。维翰和我父亲是一辈人,都是“文永武继”里的武字辈,但据我爹说,维翰是大门人,他们起名用维不用武。据说维翰腿有残疾,一辈子没有成婚,是个很可怜的人。维翰保管家谱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时间到了20世纪60年代,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抄家之风盛行,家谱的保管人骆维翰,怕遭横祸,无奈在一个晚上,含泪把几代人辛辛苦苦努力才完成的家谱,付之一炬。家族的记忆从此消失了。
  直到1985年,改革开放后的春天,杜关街上第15代族人骆致远在灵宝工作,顺使从祝家营村找到一本骆氏族谱,高兴之极,然后拿回来交给他的父亲骆瑛。其父骆瑛一看,这是上五门人的,不是他所属的下五门人的,就交给在中学教书的冯家湾村骆永森,永森一看,与他当年亲眼所见维翰烧毁的那一本家谱分毫不差,如获至宝,利用五天寒假时间,毕恭毕敬抄写了一份。抄写完毕后,思之再三,经征求族人意见,又交给现在的族人骆武学即我的族叔骆黑脸。
  黑脸叔今年71岁,和我父亲都是“武”字辈。他上过初中,懂得医学,还会看地方,属于阴阳先生之类,经常有人请。这些年常有外地人来村里看“骆家大院”,访古寻诗,冯家湾村2013年又被评为河南省传统文化村落,报纸杂志来宣传报道,找的都是他。这是一个乡村能人,肚子里装满了过往时日的故事。
  黑脸叔给我的是一本复印本,上面的小字已经非常模糊了。他说,正本在一个叫骆长有的人手里,而长有外出打工不在家。也许是一个家族的原故吧,黑脸叔非常大方地让我带走,并说,把你知道的都序上。接过家谱,我心里感到意外、惊喜,还有一丝丝的颤抖。
  至于关于祖茔的记载,是一个叫骆武弼的族人,经过多次调查考稽有据,记录下来,并于1987年2月乘放寒假之际,将1958年平坟时在小岭祖茔掘出的一块“皇清太学生骆公墓志铭文”,全文抄录下以备纪事参考。
  感谢这些族人们,是他们一棒接一棒挖掘、保护、整理,从他们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战争、内乱、欺凌,可以看到杀戮、流民、迁移,看到人类的、同民族的,同种的的残忍、血腥、暴力,也可以看到阶级的、人为的偏见和仇恨,也可以看到一支血脉保留的艰辛和奇崛,那些平静的文字下涌动的暗流和血腥,那些格式化记录下的凡夫俗子的卑微与坚韧,还有顺应大自然、迁就大自然、敬畏大自然,获得上天的恩泽、上帝的眷顾,以及先人在天之灵的默默佑护。
  生生不息
  骆氏先祖从陕西省三原县管子村逃到河南卢氏骆家池村后又迁到冯家湾等处,据今已整整六百年。按25年为一代人计,如今已24代。据说上五门人的祖先名验臻,验臻生敬永,敬永生儒玉,儒玉生九让,九让生本错本云本雨本雾本常;下五门人祖先名验文,验文生敬清,敬清生儒正,儒正生九章,九章生本文本武本壹本寿本禄。到我们这一代已是第16世代,那意思是前8代已无可考证了。从有根据的本字辈开始到现在,也就是300多年的样子。300年多来,骆氏家族和许多家族一样经历了李闯王起兵、清兵入关、太平天国祸乱,光绪三年大旱,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土匪蜂起,还有土改大镇压,三年自然灾害到最后的十年文革。每一个灾难降临时,家族中的精英人物,都首当其冲遭祸,留下弱小的边缘人物,象大石下小草,曲曲折折地活下来,延绵不息。在国家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他们连模模糊糊的影子都算不上,但在家族的历史记叙中,他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有情有义,有创举,有挫折,有奋斗的足迹。
  话说上五门中的老大名本错,本错生弘直,弘直生道敬,道敬生化支。到了清乾隆年间,这个叫化支的老祖宗生了一个儿子泽,冯家湾、北沟、荆彰等村的骆氏,大都是泽的后代。这个叫泽的骆公,字惠轩,他是“皇清太学生”,就是在国子监读书的生员。在祖茔的墓志铭上,完整地记叙了他一生的事迹,而剩下的人,都是一麟半爪,零零星星。铭文上说他“性倜傥,慷慨而尚义”,少年时家境艰苦,20岁就失去父亲,协助母亲操持一家人生活,帮助兄弟姊妹子侄们筹办婚丧大事,“至若于凶荒,赈贫穷接下,以恩抚田,惟宽种种,盛德邻里,皆能评言之”,总之一句话,这个骆公是一个标准的孔孟之徒,他对子孙说过一句名言:“人不知书,不可以为人;家无读书子,不可以为家”。他一生“营学舍,缮馔脩,广招四方益友,令诸子偃仰”,就是说非常注重教育。他有五个儿子,除一人早夭外,其余四人两个是例贡生,两个是监生。到了他的孙子辈,更是了得,11个孙子中有10个是有功名的,有例贡生、监生、庠生,还有州同、教谕、候选教谕、诏待、光禄寺署正、千总、布政司理问,重孙子里有恩贡、奎文阁典籍等。总之骆氏到了泽这一辈,达到鼎盛时代,成了真正的书香门第。泽生于乾隆十四年,死于道光三年,享年74岁。泽娶过三个妻子,还有一个如夫人,生了五个儿子,分别是特生、锦生、慎生、崧生和运生。家谱上详细记叙了这五个儿子的子孙情况。我们这一支就是泽第二个儿子锦生的后代。住在冯家湾村子里,名声远播,被外人称为“出去北门第一户”。
  特生的一支住在村子称东院,对外称凯袁堂,还有许多散居于冯家湾四周村庄,家境相对较好;锦生当年主持家计,就是我们这一支称西院,对外称广裕堂;慎生没有儿子,取特生的二子为嗣,后人住地称大院子,对外质直堂,崧生当年主持门户,善读书,他的后代分布在村子四周,后人多为教师,而运生,小时候喜欢骑射,他的后人们住地称为上场。上场人丁兴旺,有三个上过黄埔军校,任少将师长、骑兵连长等职,还有一个跟随国军到台湾。可惜生不逢时,命运都很坎坷。
  父亲说,村里诸多人家,也就是这几家有稞租,尤以我家为最多。后来我分析了一下原因,为什么我们这一支地多,富裕,稞租有几百担?因为“锦生与志学经济家计”,也就是主持一大家子的生计,自然持家有方,通晓发家致富的门道,加上这一支四代单传,锦生生锡畴,锡畴生鸿绩,鸿绩生璧文,让人提心吊胆的四世单传啊。积累下的财富,都给了一个儿子,没有人争没有人抢,那么经过三代以后,我家就成了出去北门第一号的大地主。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东院是泽大儿子特生的后代,特生有三个儿子,给慎生一个后,还有两个,大儿子志学也是主持家计的,财富也可以,只是比我家少一些;上场是泽三儿子慎生的后代。慎生早亡,取特生二子志德为子,没有父亲的支持,母亲又是泽的如夫人,人少势弱,自然受到一定的影响。泽三子崧生“能持门户,识大体,每过往见其内外整洁,图书满架”,他的后代喜读书,多文职人员;至于泽的小儿子运生“善骑射”,就是尚武,他的后辈人从军的多。看来,世上的事,都是有渊源的啊。
  铁血人生
  古语: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世界上的事,都是不断变化的。由穷到富,由富到穷,几千年来不断演绎着这个故事。就说这冯家湾骆氏吧,当初都是一个祖宗,但树大分枝,枝大分杈,几百年过去了,由于各种各样内在外在的原因,逐渐演变为穷骆和富骆。富骆住在村子正中心,是骆氏家族中的主流,而穷骆就沦为富骆的长工、短工和仆役。这也都不奇怪。但穷不一定是坏事,富也不一定是好事。
  我们这一小支,经过了四世单传,到了我老爷骆璧文这一代,他老人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人丁兴旺,骡马成群,家产丰富,日子过得火炭一般。但就在民国元年的1912年,土匪蜂起,我老爷和他的二儿子骆永诠被土匪杀害,死于非命。据《卢氏匪患记略》上记载,“民国元年,九月二十九日,杜老六、杨六盛、宋老八等,率悍匪数十名,抢冯家湾骆氏诸户,该氏为县北大家,岁贡骆譬文、拔贡骆永诠父子俱死于匪,缘该父子用快枪对击者良久,弹尽卒被匪伤,将该父子尸置火上焚之而去。时冯家湾损失财物,难计其数。”老爷的大儿子骆永让,据说死于开封县长任上。这一家就剩下我爷一个独苗。爷爷当时只有17岁,他父兄被杀后,他从镇嵩军里回来持家主事,多方查访,最后杀了三个土匪头子,用土匪头子的头颅祭奠父兄,还为他们盖了一个牌楼作纪念。爷爷也算是一个铁腕人物,他主持家计,抚养哥哥留下的遗孤,当过镇嵩军骑兵营长,返乡后又当里长、民团团长、剿匪司令、抗日战争时期又当预备队队长。他一生生了四个虎子,按大排行分别是我的二叔三叔父亲和四叔。1946年,新四军中原突围,爷爷以52岁的高令和嵩县剿匪司令高茂斋共同守卫杜关镇,最后被新四军俘虏。看来爷爷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据说他完全可以跑掉。第二年,陈谢大军横渡黄河,在灵宝一带“走马点火”搞急性土改,祸及冯家湾,我爷爷和三叔被农会乱棍处死,做了中共土改的第一批祭品。据说一开始还称他为开明绅士,让他为大军筹粮筹款,谁知一夜间翻脸,不明不白就被打死了。打死他们的也都是同族中的骆氏诸户,所谓的穷骆。在外人的宣传鼓动甚至挟迫下,几个村的人都去开大会,然后要求每个人都要拿一根棍子,据说路边的杨树娃子都被折光了。我爷被打死后,尸体被“大卸八大块”。几十年后,我回到村里,问黑脸叔,我爷这人到底坏不坏?黑脸叔回答,你去听村里人说说,你爷这人脾气统好着哩,他一辈子做善事,建学校、给长工娶媳妇等。我说,那为什么被称为恶霸地主、匪霸呢?他笑笑说,社会嘛,这朝不要那朝人了,你没有办法。家谱上对我爷爷的简述是这样的:“永驻,字著斋,民国5年与村内人士商定建冯家湾学校,民国7年以后,任镇嵩军骑兵团第三营营长。返里后,任县民团团长,抗日战争时期,任卢氏县预备大队第四支队队长。1946年8月14日,新四军攻克杜关,被俘。后以800现洋赎回。1947年10月初二日,被农会乱棍处死,慷慨就义。”我爷爷和三叔被打死后,我二叔回来报仇,带着一帮子人,还是骆氏族人,回到村子大肆杀戮,最后据说杀了12个人,有10个人姓骆。
  穷骆和富骆,同住一个村,同起于一个祖先,这个给那个叫三叔,那个给这个叫六爷,他们之间有矛盾,有分岐,但还没有仇到不共戴天。如果没有外人的挑拔离间,没有阶级斗争学说,他们本可以同在一片蓝天下,平和地生活。
  1950年镇压反革命时,我二叔、四叔、奶奶,以及村子里的骆氏当家人一共13人被杀,又留下许多遗孤在这个社会上歪歪揣揣地活了许多年,活得很不好。每一次血腥屠杀,留给后人的都是消化不完的苦果,继承不完的沉重。杀人者与被杀者,都很可悲。当我在家谱上看到一个名叫骆正西的人,他的名字后面写着“无子”时,我的心在颤栗,一夜没有睡好。因为他唯一的儿子是被我二叔带的人杀死的,他也是上五门人,本雾的后代。当年是他在斗争会上开了头炮,导致我爷爷被打死。我想,他也是个可怜人啊,诉苦难道是出于他的本心吗?
  亲人的名字,仇人的名字,整齐地排列在家谱上,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的年代里,活过,创造过,挣扎过,抗争过,但都逃脱不了时代给予他们命运。他们和我,息息相关,血脉相连。
  一个个家族的历史,组成我们民族的历史。在近代,是那样的残酷,悲情。但愿这样的历史,不再上演。
  看完家谱,最让我惊心的,还有无后。封建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漫长的岁月里,家族里的成员为了延续后代,做过多少努力,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啊。有许多人的名字后面,是残忍的“无子”,于是承嗣,兼祧,过继,想尽了办法。有一个人,一连娶了四房妻子,还是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这大概就是男不育症了。但那时医学不发达,原本是不太难医的病,也没有办法。还有一家,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竟然都无子。好不容易要了一个兄弟的儿子,这个儿子竟然也是无子!还有的两门过继近门的一个儿子,叫作兼祧。两家都为这个儿子娶一个媳妇,这边媳妇生下的儿子归这边,那边的生下归那边。看戏剧《桃花庵》上苏宝玉两个父亲给他娶两个媳妇,真是有其事啊。传宗接代是人的生物学本能,也是人类的第一个需求。在封建社会里,没有男孩的家庭该是多么悲苦啊,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呢。
  清明节前的冯家湾,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树木的新叶,散发出熠熠的光辉,晃得人心底发亮;小河水静静流淌,几只大白鹅,漫不经心地在河边散步,河对岸一畦一畦整齐的包菜,泛着绿光;拉硅矿石的大车不时从村边驰过,老人们宁静地坐在门前,拉着家常,还有一家盖房子的,许多人在帮忙。一切都仿佛在提示你,这是一个美丽和平富裕的山村。走在这片祖先们生活过的土地上,我感到新奇,激动,陌生,还有亲切和颤栗。在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陌生人,但在我心里,我和这里相识已经很久了,久到六百多年前。
  说到冯家湾村被评为河南省三门峡市28个古文化村落之一,有许多外地人不辞辛苦前来观看骆家大院,并如数家珍数说什么光裕堂、广厚堂、凯袁堂等十三重院落,还有大河网、西部晨风上刊登的“走进古文化村落冯家湾村”,“一门出了三进士”等,村人沾沾自喜的样子,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们的骄傲与我无关。而我关心的,是那些被损毁和破坏的永世不再的房屋废墟下面的人。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4-5-5 21: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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