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人趣事——徐志摩的一次诗评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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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事往往是有趣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做出来的,尤其发生在文坛,更加有趣。民国文坛有趣的人颇多,跑野马的徐志摩算一个。1920年代初,他追罗素不成, 追林徽因又落空,好在他那些缘情而生的好诗文让他华华丽丽着了陆。他的确一笔头的好诗,天才的诗, 100年后都不用怀疑的。何止,研究他的韩石山已经把他架到1000 年后了,说到那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 会有他,“一定会的”, 人们就像我们现在敬仰李白杜甫一 样的敬仰他。 沈从文说他的诗“至今无人比肩”。 这些评价观止了。可这是50年和将近100 年后的评价, 在当时的20世纪 20年代初, 有谁认得那是好诗?有谁给他摇旗呐喊做广告说文坛来 了个天才诗人徐志摩?甚至他的第一本诗集是自费出版的。
有人说文人出名在坛不在文,就是说文章写出来后得有人公开评论,甚至批判都能把作者批出名。有件趣事不得不提: 梁实秋第一次见冰心,问“学什么的?”答曰“文学”,冰心反问“你呢?”梁答“文学批评。”接下来谈话就无法进行了,不过,场面虽尴尬,但二人内心却是暗流涌动,想,这以后可要彼此纠缠了。后来他们果真成了一对欢喜冤家。这是趣事,却是真理,文学创作离不了文学批评,有作品就有批评。这种文学精神最被发扬光大的身体力行者,感觉就是民国的文人,况且北洋政府执政时期,言论空前绝后的自由,不管是不是为了出名,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自由度使他们率性而为,不同思想的人见面就吵提笔就骂,不过文人骂架都追求骂的文雅,骂的高明,还有人专门为吵架技巧著文立说,梁实秋就写过关于吵架学问的长篇,并在49以后和鲁迅的某些篇章分别同期走红两岸。大家都饱读文学理论,都有鼻子有眼地吵,都借着思想言论自由的好档期,放开胆地吵,结果把文坛弄得比稍后的中原大战还硝烟滚滚。吵得最凶最出名、最可能流传万年的就是梁实秋鲁迅陈西滢等人。徐志摩虽不在其中,但即使作为看客,就他那样油滑的脾性,也肯定免不了手痒痒,免不了偶尔擦个模棱两可的边。
其实凭他的造化,即便经常擦也没事的,可他偏偏就是在这样的偶尔中擦走火了一次,得罪了本不该得罪的人。
切莫替他惋惜,偶然寓于必然之中,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本来就是一匹没上缰绳的野马,一来到文坛就横冲直闯,新诗、散文、评论、译作以及种种歪斜的妙文、俏皮的恶作剧,一股脑儿“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 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 散作缤纷的花雨”。他就是这样甩开膀子拉开场子的,这是他的常态,虽然本质不含一丝一毫杀气,但这种惯性一旦遇上了对的氛围、对的场,那么无论有什么样的局面等着他,都在情理之中了。
好诗坏诗,或者是诗非诗,不妨一边写一边找找茬拉拉把式过过招,找出别人的坏方显自己的好 ——徐志摩该不会是为了成名打这样的牌吧?
不仅我不信,所有人都不信。
可是他的行为又不能否定掉什么。
不管是什么样的心理,反正他油滑油滑的笔是滑着茬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就滑到了他的头上?也许他后悔为什么不滑鲁迅,那个一向傲慢、把自己作为异己的人?
他滑的是郭沫若,这个一向谨小慎微、又八面玲珑的人。郭沫若发表诗作《重过旧居》,内容如下: “我和你别离了百日有奇/又来在你的门前来往/我禁不住泪浪滔滔/我禁不住我的情涛激涨”。徐志摩读后立刻在《努力周报》上撰题《坏诗,假诗,形似诗》,发表对《重过旧居》的评论。标题一口气仍了三颗炮弹,可谓杀气腾腾。再看文章详情: “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泪浪滔滔。”(1923年5月6 日发)。 新诗培育期,徐志摩找的茬不在质量层面。他是批评作者拿眼泪煽情,说你重游仅仅数月前的故居光景可以动情,但你是男子汉,你得挺住男人的形象,不能动不动拿男人的眼泪冲锋陷阵,更不能为赋新诗强流泪,就是流也要流得适可而止,不能“泪浪滔滔”。你太跑野马了,太夸张了,让我这个跑野马的、满身西洋色彩的浪漫主义诗人也接受不了了。”复杂着呢 ——原来诗人的眼泪竟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像踹死 一只蚂蚁之类的小事, 竟也能使感情强烈到内流满面还不止,非要弄到像大海里的海浪一样滔滔而来才肯罢休。”他禁不住这样笔底生花。
批的公允不公允,对不对,不敢说,可是你徐志摩就要当中国的大诗人了,竟然不理会人家 “泪浪滔滔”的出处——“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你直接批《离骚》好了。这是夸张不是比喻,有浪就有滔好不好?再说一个浪漫范儿怎么就见不得别人的一点子浪漫呢?
这下可好了,随即就迎来了创造社另一大员成仿吾的披头一棒:“你一方面虚与我们周旋,暗暗里却向我们射冷箭,志摩兄!我不想人之虚伪,以至于此!我由你的文章,知道你的用意,全在攻击沫若和那句诗,全在侮辱沫若的价 格……”
招来的无妄之灾够喝一壶了。这还只是旁人的回击,尚没看见郭诗人本人的亮剑。
据说徐志摩事后反省了。
何止是反省,简直是到了绝望的边沿。看看他在稍后发表的《白旗》中的表白吧:“让回复了的 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悲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地忏悔,悠悠地忏悔,沈彻地忏悔,然后在眼泪的沸腾里, 在号恸的醒彻里,在忏悔的沈彻里,就可以望见上帝永久的威严。”
切,同样是人的眼泪,只一个别人的一个自己的罢了,然这“滚油”“沸腾”的程度,让他郭大哥的“浪”“滔”情何以堪?真真望尘莫及呃!
绝望也好希望也罢,联系《白旗》上下文,都是诗人底里的上岸前的痛苦和挣扎,和题目的方块字含义究竟沾不上边。但绝不保证发表之后会没有细心之人暗笑徐诗人醒悟了,悔过 了,向创造社诸君缴械投降了!因为标题太醒目,醒目到老实告白得不行。 事实也是(本人眼界内),《白旗》面世后没再看见有谁旧事重提,那位来势凶猛的创造社大将成仿吾也默寂 了,估计和郭大哥一起掩葫芦笑去了。
徐志摩真的反省了吗?
此《白旗》是否即彼《白旗》?除了写《白旗》的人和读《白旗》的人,恐怕没人真正知道了。
如果文章真的是传说中一孔千面的话,那么徐诗人前前后后闹腾的这些也真太有趣了。
有意思的是,到了1925、26年,在成为《晨报 副刊》的大主笔之后,徐志摩却是笑看他人的官司了。不管东洋派的还是欧美派的,也不管左的右的知名的不知名的,鲜有人不在他主持的这块阵地上打过笔丈,就连向来看不上他的鲁迅也争先恐后在他这跟陈西滢之流火拼。一直被鲁迅冷眼相待而又为陈西荧至交的徐志摩一度不敢怠慢鲁迅 ,不管鲁迅矛头向谁,也不管有多狠,他都一样照登他的文章。这时候的徐志摩冷眼旁观,只顾每日洗去长衫上的吐沫星子,竟连个小按也不加的。 更有意思的是,整个文坛上上下下盘 一 遍,只剩郭大哥一人不肯赏脸出来,君子报仇都懒得,个中含义,真是“复杂着呢”——不一定是仇到骨头里了、这辈子都不和你小摩斗了,也不一定是因为看到《白 旗》的投降告白和忏悔了,各种不一定。
兼上和郑振铎等人也有过论战,徐志摩声名大嘈。这样说决不是怀疑诗人的诗才,而恰恰是表明了他的才气他的灵性他的率真和勇气对新世纪和新诗的担当。一股一股的热情,一桩一桩的妙事,还有一汪一汪的恋情,除了他,谁有过?又碰过? 他就是那样孩子般天真地碰了那个花花世界!什么移情别恋,什么破坏别人家庭,什么不负责任,其实他眼里就只有诗,他爱的只是诗,林徽因是诗,他爱,陆小曼是诗,他爱,张幼仪不是诗,所以他不爱。他的诗是伴着他的初恋来到世上的,他一辈子只为诗负责。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有愧沈从文等人对他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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