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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巫训(发《文艺报》)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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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干瘪的嘴款款翕动着,给我们这些孙男孙女讲故事。她用平稳语调讲的故事或训诲我们的话,巫性、诡异、震撼,往往使我魂骇神惊,心生敬畏,遂记死在脑子里。

  个子高高、捣着小脚后跟走路的奶奶,一生性格刚强,精于田间地头和家里粗布纺织、针线灶头的各路活计,兼以见多识广,在家里享有最高威望。我们这些孙男孙女,都是在她既慈爱又严厉的训导下长大成人的。

  小时候,因肚子常常挨饿,亦因吃稀饭居多,吃饭时总是狼奔豕突,吃相下作。常常便在端饭行走或进食过程中,洒了稀饭,丢了米粒儿。奶奶撩眼看见,布满皱纹的脸一凛说,招呼好自己的碗和嘴吧,老辈人说了,“抛米撒面下油锅”。奶奶指的是,人活着糟蹋了粮食,死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就会按阴间的律条,惩罚其下油锅,饱受滚油煎熬之苦。我那时虽年龄小,可一下就和已闻知的阴气森森的阎罗殿、青面獠牙的判官、牛头马面的小鬼联系起来,想象着因在阳世“作孽”,死后遭受阴间的种种酷刑,便不寒而栗。眼看我和堂姐堂弟们一脸惶惶,奶奶再度强化她的训导效果:老话儿还说,人活着糟蹋一粒粮食,死后身上就会生出一颗蛆来。生前糟蹋了多少粒粮食,死后身上就会生出多少颗蛆。想想死后的身上蛆虫蠕动,闹闹攘攘地爬来钻去,顿时毛骨悚然,怎么敢不招呼好手里的饭碗和进食的这张嘴?

  奶奶对饭食入口的一关把得特紧,即使放下了饭碗后,奶奶看见谁的饭碗没打理干净,都会厉声将之喝回,用下颏一指饭碗说:“舔净!”于是不论我们中的哪一个,都得乖乖端起碗,最大限度地伸长舌头,左一舔右一撩,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我们这样做,不光是不敢违命于奶奶,更是惧怕死后下油锅或者身上长出许多蛆虫来。
 
 夏天有月的夜晚,为了减少煤油灯的燃耗,也为打发睡觉前那段空闲,我们会在窑洞前土院子里点燃一盘驱蚊的苦艾火绳,围坐在奶奶面前,听她讲从她的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作为年逾七旬仍在操持锅灶的一家之主,奶奶讲故事的首选方向是勤俭持家。“春天刨一镢,秋后吃个窝(窝窝头)”、“力气是奴才,用了还会来”、“一顿省一口,一年省头牛”。这些耳提面命的训诲属于常规,更多的故事内容,与神仙鬼怪、因果报应有关,常常听得我们心中惴惴,面生惧色。奶奶说,今天我们的地里还能种庄稼、打粮食,多亏了给我们看家护院的狗。

  奶奶说,在老早的过去,农人田地里的庄稼远远不止结一个穗,无论玉米、高粱还是小麦、谷子、黍稷,每个叶片下都结一个穗。人们打的粮食因此而缸满囤满,丰足得放不下,所以根本无衣食之忧。人们也因此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浪费粮食严重,还养出好多坏毛病。一次,“老奶奶”(我们这里传说中最具威严的女神,应该是对王母娘娘的俗称)下界巡视。为了看到人世间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老奶奶”变化成乞讨的老太婆,挨门挨户低声下气讨饭吃。当她来到一家门前,见女主人正在烧烙饼,便上前求告说,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女主人头也不回说,没吃的,到别人家要去。正在此时,女主人几个月大的孩子拉了屎,女主人随手掂起一张烙饼垫在孩子屁股下。“老奶奶”见尘世的人如此不珍惜粮食,并缺少仁慈之心,一怒之下来到村头的地里,将庄稼一片片叶子下的穗子挨个往下捋,眼看就剩下了最顶端的一个穗子,这时,女主人家的狗汪汪地叫着,可怜巴巴地向“老奶奶”求情,给它留下这个粮穗。“老奶奶”心一软,说,这个粮穗就留给你吧。这样,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长出的庄稼,一棵只能长出一个粮穗。

  “狗是人的‘恩人’,要不是它,这世上的人早饿死完了。人,最没良心!”奶奶如此结束了她的故事。故事的含义虽然诡谲,但年龄尚小的我还是透彻地理解了其中含义,生怕因不珍惜粮食惹得“老奶奶”再次发怒,把庄稼上那惟一的一个粮穗也给捋了去,那样的话,人们真没有活路了。

  小时候的人盼年是常态,我亦如此。一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意味着过年的序幕拉开。这天晚上,最隆重的一项活动是送“灶老爷”上天。“灶家老爷本姓张,灶家奶奶薛丁香”,奶奶在每个腊月二十三都会如此念叨。这种神仙的档案资料,我想在书典里不会有任何记载,属于老辈人的口口相传。可我并没有感到荒诞,反觉得“灶老爷”的存在有了真实依据。在送“灶老爷”上天的供品里,必有事先买回的“麻糖”。这种饴糖做的棒形食品,里边空心,外表沾满芝麻粒,吃进去口感酥脆,可嚼一会便会黏牙。奶奶说,人们的用意,就是要用“麻糖”把“灶老爷”的嘴给粘上,使他上天后不能开口说话,也就不能把人们诸如懒惰不勤、铺张浪费、暴殄天物等不良行为如实禀告天庭,以免天庭震怒,降罪于人。敢情“灶老爷”是天庭派在各户人家的“监察”,严密关注着每家人的行为举止,或许还逐日记着流水账。于是我明白了为何年年“灶老爷”旁的对联如此来写:“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是“一家之主”。看来,人们在充满敬畏的恭送背后,是通过对“灶老爷”既贿赂又暗算的伎俩,达到蒙混过关的目的。

  奶奶的故事,奶奶的训诫,对我的影响深刻而久远。作为现代人的我,知道奶奶的故事与教诲充满迷信色彩。可直到现在,我依然顽固地保留了一个餐桌上的习惯,就是不论是公家宴会、朋友聚会的场合,还是吃家常饭,凡是盛进自己碗碟里的,必扫除干净,绝不留剩饭剩菜。尽管我知道这绝非是对神袛的忌惮,但我依然这么坚持下来。

  奶奶讲的故事蕴含的另一个指向,是孝悌、行善、为人诚实等做人做事须遵守的道德规范。比如有这样一个有名有姓有地点的真人真事,故事的主人不但不孝敬老人,而且常常打爹骂娘,在当地很有恶名。结果在一个雷雨天气遭了雷劈,头顶被击了一个洞,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像钉死了一样跪在院子里。奶奶说,他是遭天谴被龙“抓”了,筋骨被龙抽去,所以连尸体都是绵软的。

  奶奶讲的“寄尸墓”(音)的故事,更让我懂得了“家有老,是个宝”和必须孝敬老人的道理。奶奶说,在很早很早前,一个主宰天下百姓命运的皇帝认为,人一过60便没了用处,活着也是白白浪费粮食和物品,于是敕令国人中凡年过60岁的老人,一律活葬。可层层官吏都是有父母的,于心不忍,在执行中大打了折扣:虽然让六旬以上的老人住进砌好的墓室里,却在墓顶留了一个口子,每天偷偷将饭食放下去,并将排泄物吊上来,直到老人自然死亡后,才将坟墓彻底封闭。

  有一年,一个外邦强国对中原虎视眈眈,欲以入侵先行挑衅,遣使臣带来一头巨型怪兽,宣称道,凡中原人士,有一个能认出此兽是何物倒也罢了,如认不出,便提兵来犯。结果满朝文武和地方官吏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此兽为何物。观看的人群中有一头脑灵活的男子,心想上年岁的老人见识广,也许知道这是什么怪兽。于是赶忙到爹的“寄尸墓”前,对住在墓中的爹说了情况。他爹问他,那怪兽长啥模样。男子答,体大如牛,头上无角,像是大象,没有长鼻子长牙,嘴边有几根长长的胡须,吱吱吱的尖叫声扎人耳朵。他爹说,我知道这是啥玩意儿了,你抱一只猫去,这怪物准会显露原形。儿子依言抱了一只猫前往。猫见到怪兽后,喵喵大叫,挣扎欲扑。那怪兽立刻战栗不已,身体瘫软,慢慢缩小成一只老鼠,被猫逮住吃掉。在全场哗然中,外国使节羞愤而去。皇帝龙心大悦,问这个男子说,你是怎么知道那怪兽是老鼠的?男子说,你须饶我死罪,我才敢说。皇帝说,恕你无罪,尽管说来。男子这才如实禀告了事情原委。皇帝震惊之下,豁然开朗说,年过六旬的老人,虽然体力差了,可久经历练,经验丰富,仍然是人间一宝。于是下令废除了以前的昭令。

  奶奶讲的善恶主题的故事很多,都与因果报应紧密相连,核心理念是善恶必有报,只分迟与早。其中一个故事说,一群说书的艺人避雨在一座破庙里,天上的雷打得很邪乎,不但炸雷连连,撼人心魄,而且声声不离头顶。这几个人便怀疑是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作了恶,要遭天谴。为不使众人都受连累,互相逼着一个一个站到院子里去试。当剩下最后一人时,大家都认为雷要劈的人准定是他。为了不受牵连,众人不由分说将这个怕得要死的人推出院子,重重摔倒在地。不料就在这个人被推倒在院子里,随着天空一道强烈的闪电,嘎叭一个炸雷,将庙里的人全都劈死了,唯独被推出去的这个人幸免于难。奶奶说,庙里的人之所以都遭了雷劈,是因为他们硬把最后那个人推出去,就是心不平,就是作恶。如果他们心存善念,拼着一死保护那个人,上天怕殃及无辜,就不敢打雷,他们反而都能活下来。

  记忆最深的还有奶奶讲的后娘欲加害“前娃”的故事。那女人经一番处心积虑的设计,让“前娃”和她的亲生儿子一同前往山后的地里种小麻(学名大麻、火麻),吩咐谁的麻籽出苗了,谁就可以回来;谁的出不来苗,了别想再进这个门。暗地里,她却偷偷把“前娃”的麻种给炒熟了。路上,哥俩边走边嗑吃麻籽,弟弟闻见哥哥的麻籽特别香,硬要交换。哥哥是善良厚道之人,对后娘的歹毒用心又毫无觉察,便与弟弟交换了麻种。第三天头上,哥哥种的麻籽绿汪汪出了苗,心想弟弟种的麻也会很快出来,便按后娘的吩咐先一步回了家。岂知弟弟那炒熟的麻籽,无论如何也出不来苗,结果被野狼害了性命。可弟弟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担心母亲会跟哥哥过不去,于是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鸟儿,边飞边急促凄厉地呼喊:“我哥哥好,我哥哥好……”品味这个故事,受惩罚最重的,无疑是那个心肠歹毒却害了自己的孩子的后娘。这个故事像沉重的石头,它在我心中砸出的涟漪,绵绵不绝地扩散在我的整个童年里。只到我远离了童真的虚幻与浪漫,长成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奶奶嘴里的这只鸟儿,依然时不时从我心头掠过,边飞边急促凄厉地叫着:“我哥哥好,我哥哥好……”

  更多的时候,作为唯物辩证论者的我,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奶奶的故事与教诲,都与科学精神相悖逆,属于早已过时的“巫傩文化”,绝不是我辈所应信服与推崇的。可令人悲哀的是,在现在的时代,除了法律的威严之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具有足够的震慑力和约束力,能把人给镇住。好多人在做亏心事时,既不怕“半夜鬼叫门”、“头顶三尺有神明”,又不将道德规范当做一回事,以至于出现了道德的滑坡,行为的失范。这可如何是好?
  
                  (《巫训》发《文艺报》2018年12月24日“新作品版”,头条,编辑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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