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家张三九老干

   
   少年时跟爹到公社所在地赶集，三九腰系围裙，站在食堂门口，吆喝：老师进来喝口水吧。
   爹教三九时，我常跟着去学校，他们常叫我吆喝女生名字。三九说：“那个女子叫春香。你叫她喜鹊。”我懵里懵懂就吆喝“喜鹊。喜鹊。”爹给我一个栗凿。懂不懂礼貌？我恶狠狠骂三九，三九伸头说，来。把那两栗凿给我。
    爹带我进了食堂喝水。三九说，初中毕业，来专业队当了炊事员。专业队受公社直接领导，集体生活，常住镇上。建水库，修梯田，打大压井，改河道修河滩等等，都专业队的事，苦大能吃饱饭我做饭，清闲。
    几年后，三九结婚了。村人说，三九这鳖子精干，撩逗了个镇里这么俊俏的姑娘。
    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专业队解散，小俩口回湾子村，三九在岳父帮衬券了三孔泥坯窑住了下来。
    那时刚生的小孩难养活，为孩子好存（好养活），就与弟兄多的孩子结拜。张三九生了几个孩子落了，妻子怀第几胎时就张罗着给孩子找结拜对象。我家是当地有名的耕读人家，弟兄五人。另一李姓兄弟三人。被三九相中，与他儿子结拜。我们称呼他“干爹”，简称老干。
    打我记事，村里换了八任书记主任，张家就占了四位。三大姓结拜是政治联盟？爹说，是不是也没害处。
    人们生活渐渐好起来，就思谋盖房。三九抓机遇，在村东河湾果园，建起了砖瓦厂。
    孩子们没有歇晌习惯。大中午跑到果园偷吃果子，看到毒日头下，老干光脊梁干活，肩部皮翘起，露出粉色肉。老干用木制模具，须下死力气。一人做的砖瓦不够一户人家盖房用量。三九来我家找爹商量，爹说小打小闹不行，得搞机械化。三九到大同买回制砖机。三九操弄不了机器，砖不是边缘有毛刺，就是中间有裂纹。三九高薪聘了制砖与烧窑师傅，师傅工资得半窑砖钱。三九跟师傅吃住在窑口守窑一月，学点火、浇水、把握火候、判断砖成色，学会烧窑，才赚了些钱。
    两三年后，一位在他砖瓦窑干活的本家哥另开了家砖瓦窑。几月后，人家砖窑机器隆隆，买砖瓦的车络绎不绝，三九砖窑烂砖破瓦上站着许多鸟雀。老干到外地给砖瓦窑主烧窑去了。几个月后回村，面对人们疑惑的目光，说“看人家整日整夜数票子，受不了了，就回来了。咱不是伺候人的命。”
    砖瓦窑红火时，老干买了台春笋电视机。那是我村第一台电视机，傍晚，人们围坐电视机前看电视。砖瓦窑赔钱，不顺心时与老婆打架，将电视机抱起摔了个稀巴烂。老干立马又买了台春笋电视机。
    老干赔钱没赔掉意志。他重整旗鼓，买了台榨油机开油坊。他吸取开砖瓦窑的教训，早早走机械化路子。
    恒山人喜欢吃手工油坊榨出的菜籽油。原料胡麻与黄芥，油好吃的很。菜籽油是绿色产品，环保健康。
    别人用榨油机榨油，不炒菜籽。老干炒菜籽。油味道与手工制作做出的一样，人们喜欢吃他榨的油。
    秋天，庄稼收回场面，粮食收回家，老干就张罗着开油坊了。整天价穿身济公服过秤、拉风箱炒菜籽、蒸料包垛、给人们称油。一周末，我跟爹去取油，他绽开油黄的脸，娴熟操作着。
    第二天，在回城车上与他不期而遇。谈起这些年经历，他唏嘘。还不是没知识的过。出恒山洞后堵车了，他搓着手说这可怎办，“今天买好零件还得回去。要么得停几天机。”我带他下车，步行一里路到悬空寺下唐庄村。请一学生长骑摩托带他进城买零件。10点，我正上课，门卫来说有人找。一看是老干。说买机器的钱不够，借他百二八十的，我给了他200元。他笑眯眯地走了。听爹说，老干回村后缝人就夸我义气。
    此后几年，我家榨油，他就不要工钱了。爹说，我给工钱，你不拿就是嫌我来榨油。老干说，工钱顶账了。二子借我钱，我得还。
    老干除为乡人榨油，还收菜籽榨油外销。挣的钱除维持全家正常生活外，全还了砖瓦窑欠的债。
    老干在公路旁责任田种植果树弄果园。他种地，又要打理果园，两头弄哪个也伺候不好。妻子顾照看孩子小，果子只够送人和孩子们吃，也没成气候。
    老干操旧业，做厨子。村人办红白喜事，请老干掌勺。他胳肢窝夹刀叉勺铲袖着手来了，叮叮当当好几天，完了，主家给他几瓶酒几条烟，他就能解解烟酒瘾了。
    那年正月，五弟结婚，老干来掌勺。其时雁门关外正推行养殖业。老干说他想喂奶牛，“我调查好了，市场很好。可一无资金，二没技术，不敢闹腾了。”
    老干做厨子，是好厨子。做砖瓦窑主，成了烧窑师傅。开油坊，成了榨油师傅。最终转圈又回来做起了厨子。可贵的是他还想着做农场主。
    艺多不压身，可艺多也不养家。老干虽有闯劲，但没技术没资金，控住了老干的理想。镇里开龙窑，走公司化路子，资金技术要啥有啥，就是明证。
    老干他爹死的早，母亲独自一人住在窑洞过活。一次母亲病了，老干从窑洞里将他妈背走了。那天，喜欢扎堆看热闹调侃人的村民默默让路，严肃注视老干背妈走过夹道。老干的脚步像锤子敲打着我的心窝。
    老干50多岁时患癌症离世。一辈子劳累透支了他的器官，透支了他的思想，他不得不休息了。他到天国实现他的农场主理想去了？
    老干好几个年纪50多岁的邻居离世。
    回村小住，漫步湾子村东，看见好几家铁粉磨制厂生产的尾矿粉末堆到山顶，山脚堆满花岗岩石块。突然明白，尾矿粉末产生废水渗进地表层，汇入井中，人们喝了，自会患病。
    眼前有浮现出老干干瘦的身体，黑瘦的脸庞及下巴上那几须山羊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