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大水

      1968年的大水
      
      熊西平

      一
      我少年的许多梦里都咆哮着大水。
      在我的记忆书页里，第一件值得书写的事情是发大水。那是我记忆的第一页，第一章，第一行。
      1968年的夏天。早上，我迷迷糊糊自然醒来，听到外面炸锅一样的嘈杂人声，一片声地喊，又倒啦，又倒啦……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往外跑。
      外面的情况吓了我一跳。我一下子醒透了。许多喊叫的人就聚集在我家院门前，大水拍着浑浊的浪花，亲临脚下。一群人惊惧地对着几十米以外的西南向叫着，眼看徐大民家的堂屋在一波一波水浪中摇摇欲坠。顺着许多只手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徐大民家的厨房、狗头门楼都已经卧在水中。徐大民家房屋都是土墙草顶的，大水已经淹到了堂屋门头上，整个山墙都洇湿了，这里崩一块，那里塌一处，战战兢兢。徐大民的父亲坐在人群的一个凳子上一声不吭，很安静。徐大民妻子嗓音嘶哑地诉说着，一把一把抹眼泪。在众人又一拨惊惧的喊声里，那堂屋无声地卧架坍塌了，尖尖的草顶，拉直成了一片，释然地浮在泡沫四溢的水面上。许多双手还在僵硬地指着，无奈也无法挽回。
      徐大民见屋子塌了架突然跳起来拍着屁股喊，粮食都没抢出来呀！有人呵斥，命抢出来就好，有人还怕没粮食！透过徐大民住宅前后稠密的树木再往前面看，徐大民前面一排住家的屋子早钻到水底去，没了影子。各家屋架被树拦着卡着，动弹不得。那些屋梁竹竿淮草不会随水飘走，落水了照样使用。鱼虾虫蛇也许正在他们的粮囤床底自由地游弋呢。树埋了大半个身子，剩下一蓬一蓬的绿冠在水面顶着。一群鸭子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水面，惊惧地呱呱呱呱地叫着往密密的树冠深处藏身。公鸡母鸡咯咯咯咯地失声尖叫，飞上了高处的屋顶，树桠。淹到没淹到的人家，都无不面色忧惧，叹息着，说从没见过恁大的水。孩子们穿着裤头，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刺激得很兴奋，沿着水边线到处哇哇地跑。一只几只淹死的鸡，一只一群发包的死老鼠，一条几条翘着头惶惶往岸边求生的水长虫土布袋花练蛇，都让孩子们又喜又惊大叫一番。他们拿着棍子照准那些蛇乱打，被淹的晕头转向的蛇在一顿痛击下，翻腹死去。
      大水是从白露河里夜间偷偷爬上来的。白露河几乎年年发大水，冲了圩堤，淹了庄稼，很多年里直接冲到村庄跟前翻着白浪，耀武扬威。住处洼一点的人家都筑了庄台，房屋建在上面。可以就着大水涮脚，洗菜，刷破东烂西，但从没被淹倒过房屋。见到这样汹涌的大水还是第一次。所以，老年人嘴上常挂着两个可怕的年景，五九年，六八年。一九五九年饥荒，饿死了很多人。一九六八年大水，淹死了很多人。
      白露河是淮河南边的第一条一级支流，从黄柏上分水岭发源，流经四个县到了我们村庄跟前，再向北二十里就加入了淮河大合唱。白露河在庄子下面有一里路，弯弯曲曲，河床并不宽，枯水的时节，河水温柔，缓缓流淌，清澈明净，庄子上几百口人吃水饮牲口都离不开它。可是，一到夏天，那道窄窄的河床一遇到暴雨的打击一下子变成了橡皮筋，似乎可以无限度地拉宽，一里，两里，三里五里，两岸像两片嘴唇，狰狞地一张开，吞下了多少美丽的田园村庄啊。多少血汗，多少泪水，变成了它微不足道的浑浊的飞沫。现在，这张嘴唇的一边，伸到了我的家门口。它要把我家也舔走吗？
      眼尖的人突然惊叫起来：“鸭子！鸭子！瞧！”循声望去，一群外地的鸭子浮草一样向这边漂过来。多少只？不知道，也不好数，在浪上漾漾地浮动，只看到是一片。人群兴奋起来，精壮的人开始脱去长衣：这群鸭子别走了，要统统拿下。鸭子越漂越近，漂进了我家东边的一口大塘。塘坝早被大水淹住了一尺多深。水性好的男人们沿着塘坝向东散开，几乎等距离地栅住，让鸭子插翅难逃。鸭子们似乎感觉到进了包围圈，呱呱呱呱急切地交换突围的意见。栅栏男人齐声呐喊，鸭子受惊窜动，扑棱着，蹿飞着，扎猛子，一会儿迷失了方向。鸭群散开了，成了块，成了点，东一跟头西一跟头地盲动，精神渐渐涣散，愣住了。男人们开始扑进水塘，向黑的白的麻的鸭子直直追过去。鸭子面对大敌，使出最后解数逃命，贴着水皮飞，扎猛子，折身躲闪，弄出满塘的呼喊声，满塘的求救声，满塘的绝望声。一片声里，鸭子几乎都攥在男人们的手中，然后随着这些男人们去到一个又一个它们完全陌生的去处。没有谁会问这鸭子从哪里来，大水淹出来的规矩，大水上漂着的东西，谁捞取就是谁的啦，哪怕是大件的牛马。
      人群随着鸭子的散去而散去。我回到自家院子里，发现一只麻鸭浑身发抖地伏在阴沟里。奶奶把它拿起（它确实累极了，奶奶拿它时它一动没动），用一条破布巾子拴起来，它就是我们家的啦。这是这次发大水我们家的意外收获。我歪着头想，发大水以前，谁出出进进赶着它放养呢？
      水长到很多人家的门口了还不停步，离我家的门槛也只有几庹远。奶奶无边忧愁无边感慨，叹息说，活一辈子也没见过恁大水，洪水滔天啦。中午，天放晴，大水慢慢止住了步，没淹倒房子的人们长长舒了口气，一劫躲过了。淹倒房子的人家或住进生产队的场屋，或避居在兄弟家里。再没去处的，就由生产队出面分到各家去。
      二
      吃过晌午饭，二哥带我去庄子西头最高处看大水。高台上已经聚了一团子人，人声沸腾。我们悄悄从人缝里挤过，站到前排去。从这里向西南望去几十里，满眼都是水。草场、古堆、田园，被白露河一口吞了下去，只剩下浑黄的一片。水流并不是很急，但很大。水面上一堆一攒一片一簇地漂着浮物，大的是屋顶梁架，连着手的草垛，小的是淹死的牛驴马匹大牲口，若隐若现的是淹死的猪羊等小动物和一些木器家具。这些浮物牵牵连连地顺着水流向下游移动，打破了水面的纯色。浮物从南向北流动。每一件浮物的出现，都会引起一阵兴奋地骚动。一件浮物从进入我们的眼界到从我们视野消失，要一顿饭的功夫。水看起来是静静的，但是，大人们说，水跑得马一样快，看那些浮物像射箭一样就知道了。
      偶尔有一巨大的活物像一道黑黑的岭子，远远地向上游逆行，速度很慢。人们便欢叫：水怪出来了。老人们说，那是白露河某一个水淋子里几百年的鱼精，发这样的大水，是龙王来接它入东海了。到底是什么，没谁说得清。那巨物很像今天的潜艇，偶露峥嵘。
      高台的脚下有几只鹰船划来划去，划船的人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们是捞浮物的。这些人水性好，经验丰富，划起船来箭一样飞。鹰船轻巧灵便，他们像玩杂技能在水上玩出很多花样。但是，面对这样的大水，他们也不敢贸然行事去捞浮物，只能在水边上溜着，望着一堆一堆的浮物远去而无可奈何。但是，每一次大水他们都能发一些“秋财”。水流的方向不会改，但是，风向会变。一旦大风横着水流的方向刮，一浪赶一浪地刮，一些浮物慢慢地改变了方向，把我们的村庄作为它们的目的地。当漂浮物偏离激流向这边靠近的时候，他们驾驶鹰船像放飞的鹰，一支竹篙左右点水，箭一样射向那浮物，用绳子拴住，轻轻地斜拉着向下游的某个岸上靠去。那浮物可能是一张床，一个木桌，或是人们期盼已久的两间屋三间屋的全部梁架。如果是后者，秋后这家就可以翻盖新房。或是明年会有肥肥的日子过。当然，捞一副梁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须三几个好手才能将它靠上岸。也有捞浮物的时运不济，船毁人亡，魂归东海。一个村庄几百口人，敢吃这碗饭的，没几个人。
      水中还有个别高台没有埋严实，露出一块顶，像巨龟的背，上面爬满了劫难中形形色色的动物。弱者在龟背上面被残食，仅有的一点草，被逃生的兔子很快吃光。鹰船也会很快划过去，动物凭着各自优势纷纷逃生，野鸡飞一程就落水了，划船跟进，擒上来。野猪貉子气势汹汹龇牙咧嘴抗拒一阵，抹头跳到水里逃命，划船的竹竿随后就到，一阵乱打，挣扎着喷出最后一口血沫，伸腿躺倒船舱里。野兔是个意外，见有人来，迅速绷紧身子，像个跳水运动员，一个优美的动作扎入水底，任你左右巡查，再也不见影子。等大水退去，才发现兔子两颗大门牙死死地咬住草根，皮肉已烂去，只剩下一副白骨架子，完好地撑着，而且不是一只，是一群，一片。发大水捡活物的人，从没有捡到过活兔子。
      过了两日，有飞机低低地从空中飞过，见有被大水包围的村庄就投掷干粮。干粮是用麻袋盛的，以饼干和烙饼为主。投掷似乎并不准，有的投入了水田里，有的投到了大水边，有的巧，挂到了大树上。地面上有大队干部维持秩序，空投的干粮堆在稻场上，分到一家一户去。大人孩子都很新奇，一边啃着一边斜着脸想：他咋就知道俺这地方发大水啦？
      三
      水面上有一只两只三只渡船由小到大由远到近靠过来，船上载着来我们岗上逃难的人。老人们叫它“跑水反”。先一船一船的都是老人孩子，一律满脸的恐惧和无助。船舱里一袋袋的小麦，浸了几天的水，满船酒糟气，顺风飘老远。船后头顺着几条牛，绳子被船上的人牵着，牛稍稍带点力气浮在水里就行了。有亲戚的都找到了亲戚，见面抱头痛哭。没有亲戚的都被安排在生产队的场屋里，草铺好了，用木头或土坯拦着当做铺；大锅早就支好了，咕嘟咕嘟在煮粥。孩子们拿着碗远远地站着等，口水一阵一阵地在喉咙里上下。他们父亲还在大水的包围中，堤坝溃决了，庄台沉没了，大部分房屋倒掉了，人都被大水撵到了最高处，撵到了树上，吃生麦子，喝浑浊的大水。他们一时不会走，要守住家园的最后一点底子。否则，大水下去，他们只能拉棍要饭去。这一点家底，保住了能帮助一家熬到明年麦收。
      我家来了两户跑水反的人家，一家姓赵，父亲跟他叫表舅；另一家好像姓盛，是我二婶子另嫁的一家。他们两家都有很多孩子，二婶子好像有八个儿子，每两虚年一个，两个大的接近成人，留在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保卫家园。他们一家野小子睡满了我家前屋西头一屋子。前屋的东头一间住着赵姓的亲戚，当家人矮矮的个子有点驼背，留着长头发，后梳，不像一般的农民剃光头，说是大队干部，管社队企业，日子挺好的。他家的女孩子多，一个比一个漂亮，都穿着水红的确良褂子。他们家的女孩子让一庄子的人都开了眼，奶奶简直疼爱得不得了。我们这些光屁股猴串门精，家家跑，只要是屋子没淹着又比较宽绰的，家家都接待着跑水反的客人。主人都拿出最大的热情招待，说最多的一句话：别见外啊，谁不遇到难处呀！
      跑水反的人都很羡慕岗上人安稳的生活，建个什么都能保个什么，不像他们湾区，辛辛苦苦建起的家园，说不定哪天夜里大水上来就给抬跑了。虽然今年的大水很少见，但是，大水年年到门口虎吼狼叫的，令人惊恐，三年五载大决口家毁人亡却是常有的。跑水反跑出来的结果之一就是不少女孩子嫁到岗上来了，还有一些女孩子就和暂住人家的男孩子订了亲，以后再跑水反就顺理成章不见外了。一次跑水反跑出了很多好姻缘。
      逃上来的人来后生了很多疾病，这些病以后每次跑水反不同程度都有。我记的那年最严重的是害红眼病，几乎一个夏天一个庄子的人连同跑水反的人都没停过，一遍遍地害，大人小孩眼睛都红通通的，烂糟糟的，想看一下太阳几点了，都得用手罩着眼，侧着脸，一副怪异相。但也有例外，邻居家来的一个俊俏的女孩子硬是一个夏天没害眼，漂亮的脸蛋上天天挂着笑，讥笑那些老是害眼的人。我那个夏天害眼好像没停过，还特别厉害，她一见我就喊：“红眼马楞！红眼马楞！”她领着一帮子小姐妹，声音又怪又响亮。她一领头喊，一帮女孩子齐声和，弄得我简直不敢出门，仿佛那个夏天我真的变成了一条红着眼睛见不得人的“马楞鱼”。那时我们不知道，两家大人正想撮合我们将来能成一家人呢。可是，他们没能想到，一个漂亮的翘着尾巴的小公主，怎么可能嫁给一条红眼马楞鱼呢？
      “水来一夜间，水去十来天。”熬死人的落水真的让一些老人的尸骨留在了跑水反的路途上，埋在了岗上，只能魂归故里了。这反而是老人们最大的愿望，再也不用跑水反了。等大水几乎彻底归了河槽，健壮的劳力过来一架罗车把老的小的接回去，马上要开始他们今年最后一次晚秋种植了。正当其时的头伏萝卜也过了，二伏芥菜也过了，那种什么呢？哎，哪还管什么时令啊？萝卜白菜青菜一起上吧，时令是过了，但人要活下去，只要是菜，只要能吃，统统地种下去。庄稼里种点迟荞麦，迟绿豆，迟寒粟，碰到秋后一直好天气，都还有一些收成。一场大水过后，灾民们大都把过冬的艰难日子算得精而又精。
                                                                                             2010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