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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固执的偏爱

2021-12-28抒情散文李兴文
黄叶有如潮水般卷过的时候吗?风,确乎是从太阳沉落的的方向吹来的。枝干漆黑的柿树,它们的繁叶仿佛刚刚涂了浓重的胭脂,仿佛将要出阁的人那样动人以楚楚,但未及让人观赏,全都随风而去。黄叶确有如潮水般卷过的时候。金风一吹,它们不能不应时而动了。仿佛……
黄叶有如潮水般卷过的时候吗?风,确乎是从太阳沉落的的方向吹来的。枝干漆黑的柿树,它们的繁叶仿佛刚刚涂了浓重的胭脂,仿佛将要出阁的人那样动人以楚楚,但未及让人观赏,全都随风而去。

黄叶确有如潮水般卷过的时候。

金风一吹,它们不能不应时而动了。仿佛为了回归故园,而归途漫漫又不一定恰在脚下;或许是徭役服满思归心切。但也像战火终于止息幸而生还——这就有些悲怆了,因而我更愿意把他们看做功成之后的衣锦还乡,除了功勋,他们好像还带着积藏已久的银钱,那是他们用血汗乃至身家性命换取的,现在作为对妻儿的偿报,必须平安地带回去。很久以前,这种偿报还只是并无着落的期许,但如今,他们终于能够荣归故里,借助风的推力,踏上归乡之途。人是那样的归心似箭,风是那样的全心全意。而风,真的来自于太阳沉落的那一边。

胭脂一样醉红的柿树叶太缺少男人味,它们更像寄身红尘的女人,它们也要回家了,紧随黄叶之后,当然是闻风而动。它们曾经做过什么,也许只有风才知道。

麦田在下种之前就被耙得坦荡如砥,四下落叶才那样状如席卷。那些叶子,大都是很亮的黄色。柿树叶的醉红无疑是其中较为醒目的。顺风而行,我随黄叶,黄叶也随我,我与它们相拥前行,一同向秋天的更深处走去。漫天烟尘可见风势的浩大和风力的强劲。烟,是因为有人点燃了堆放在田埂上的干透的稻草。而尘,是风的无心之作。浮尘,在天地间原本就有的。

我一路都在背负着阳光,在乡村浓浓的原味中浮游或者泅渡,感觉自己酷似一片寻常的落叶。前方不远处,整个东天被一块巨大的火烧云充塞得严严实实。看着那云,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赶赴故里,而是在走向那一大片热烈灿烂的火烧云,我觉得我应该像它那样燃烧起来,也那样发亮,那样给秋天的一切一个心潮澎湃的理由,总的意思是“我爱你”。

我真的像一片落叶,我希望有一股强劲的风把我吹起来,吹到那一朵金黄色的火烧云上去。

我却不曾忘记身边潮水一样滚涌的黄叶,我尤其没有忘记万木飘零时夹杂其中的柿树叶。

那种胭脂一样的颜色常使我怦然心动,然后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因为我总为它们心醉。我曾在高山上采摘过黄栌叶和林桴子叶,源于我在山下逼仄的田畴间远眺过山上飘渺的殷红色。历经劳累,终于登临,我就坐在那种殷红的浓云之中,感觉自己真的羽化登仙了,曾想永远地坐下去,不食不饮不关风月,虽然我屡屡不能在野山野岭里与那些醉红的叶子相守而必须回到家里。我也曾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一棵树,秋风一吹,满身叶子全变成醉红色的。

秋天,让我看到造物主是不存一点贪心的。我想象自己在秋天身披红叶,并且我知道叶子会在秋季里把储存的阳光热能慢慢释放,让我同样心潮澎湃地度过冬季。

山间平地,田畴,农舍。田地里到处可见散植的柿树,它们枝干的颜色太黑了,但它们终于泛红的叶子从来都是暖我心扉的。醉红,红得有些幽暗而深沉。在黄叶遍地的秋日,醉红的柿树叶便是让我最为心仪的。

某年秋天,我曾偶遇一件那种红色的上衣。很奇怪,每次遇见,我总是看到那件红衣的背,不过,那个背影给我的感觉是那个人一定成熟到相当的持重了,但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活力以及充沛的精力。那人常常与我在晨间走过同一条巷子,只是她总在我的前面,也比我走得快。那时正是黄叶飘零的大好时节,看着那件红衣,我总能在嘈杂的城市街道上听见四下里窸窸窣窣的落叶声。我想赶上她,但不成功,要么是我和她相距太远,走着走着,那人终于拐向另一条街;要么是我的前面总有一大群人在不急不忙地踱着方步,无论我多么着急都无济于事而难以超越,结果,我只能在人潮中看着她拐向另一条街。

但我记住了他她的发式和体型的大致。

我的时间一直很紧,以至于根本无暇到乡下田畴和村落里去观赏醉红的柿树叶。日日看着城中呆若木鸡的树木,悄悄在心里算着节令的更替,估计乡间柿树的叶子应该红透了,也该开始飘零了,正是观赏的大好时机。此外,另一个阻我远足的原因是那个秋天实在多雨,亦多风,只可惜那样的雨天断然不会有黄叶如潮的盛况,而红透的柿树叶一定不会怡然飘零而只能悄然坠落,叶片湿透,落地有声。我有些郁闷,但也要为自己想方设法来开脱了:这些都不是我的过错,一定不是!

在日日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上,我只好等待远观那件醉红的衣裳了,虽然那件红衣总是和我隔着很远的距离。

终于有机会对面相逢——我是凭对方的发式和体型判断其人的。因为那时她并没有穿着那件红衣。

我敢发誓我只是想近距离观赏那件红衣所关联的那付尊容,但她看我的眼神告诉我那时候她一定把握看成了一个心怀狼子野心的人了!
其实我们认识。

所料未及,年过半百的她竟也身着红衣因而风韵比年轻时更为丰沛,竟也那样出人意料地显得相当的窈窕与妩媚。

她的眼神——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所以我必须尽快把自己洗白。

——前些日子你穿的红衣服很好看的,今天怎么——

——不穿了,孩子不让穿——哎,你怎么关心起我穿衣服来了?
……

我想我可以想象出下文了,但她还是坚持说给我听,这让我想起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多有罹患抑郁症和强迫症的事实。

她说,孩子们认为那种红色太土了,太俗气了,根本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的人。但她自己认为当前完全有必要让自己变得年轻漂亮起来,虽然奢侈,但还能求得,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孩子们进而认为,变得年轻靓丽的方法很多,但不一定非穿红衣服,或者首选绝非红衣。

我理解她。当然,我的理解根本无法代替她孩子们对她的态度。我也只能对她的遭遇深感遗憾且同情了。令我暗自甚为欣赏的是,她的美丽确乎属于内在的,不穿红衣也无大碍。

关于我在街上妄想型的艳遇就此告一段落,但这并不影响我可以继续喜欢那种醉红的颜色。

就此问题,我曾请教另某,他是个画家。

因为所问相当的切合时宜,所以画家的侃侃而谈是十分动人的。

他说,视觉信号太强的色彩具有侵入性,太强横,甚至有些霸道,此类色彩非红色莫属。天空和大海的颜色让你感到厌烦吗?大地的颜色让你感到厌倦吗?甚至戈壁大漠,它们的色彩都是人所能持续、长期接受的。红色过于喧嚣,甚至到了极端聒噪的地步,过于盛气凌人而无商量余地。此种色彩传达给人的信息具有绝对的意指意义。

他还说,另一个误区是必须廓清的,那就是红色历来被一些人说成是代表温暖的颜色,这其实是个弥天大谎或者漫天谬误。在自然界的色彩系列中真正能够唤起人的温暖意识和温暖感觉的颜色并不是红色,而是活跃的橙色或者凝重的黄色,色相最好暗一点,就像燃烧的火。有谁见过鲜红的火的吗?没有吧?或者干脆说,火从来都不是鲜红色的,而是橙、黄色的!在充分燃烧的条件下,火焰甚至会呈现出蓝色或绿色,这个事实无论怎么说都证明了火是红色的论断严重悖于事实,并且,长期的谬种流传完全惑乱了人们认识的独立性与创造性。也就是说,蓝、绿那样的冷色调代表化学意义上最充分的氧化反应,代表更高程度的温暖。

再说红色。色相上,它所催生的人的基础心理效应主要是警示与危险,并且,这个内涵层面已经基本淹没了或者完全掩盖了红色可能代表温暖的所谓心理效应。总而言之,红色是不能够代表温暖的,它只能代表紧张、危险、躁动不安以及不平衡。古今中外那么多的艺术大家都是慎用红色的,个别斗胆大面积使用红色的,他们所创画面色彩的危险情状与动荡气息是很难得以恰当处理的,这种做法历来备受争论。

——你明白了吗?

……

——这样说吧,假如非用红色不可,那也要用得尽量少一些,把它变得暗一些、含蓄一些,以实现整体构图色彩搭配的平衡与和谐,这样来消解它的侵入性和破坏性,从而兼顾自然色系的客观真实。

太专业了!至于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这位画家最后的话倒于我深有启迪大有裨益。暗淡一些,含蓄一些,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因为我所钟爱的黄栌叶、柿树叶,以及林桴子叶,它们的颜色完全属于此类!含蓄与内敛,这足以让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从逻辑上说,他的描述语境与我的直觉不谋而合,所以我认为,关于红色的后续讨论完全可以就此省略,因为我已经深得其理。

不过,学究味总归过于干涩一些吧。我在生活中基本属于感性十足的,如他那样一板一眼地精确论证仔细考量不是我的人生风致,我只想在感性层面充分表达我的直觉。

我又想及我所熟识的那个女人。她的年纪较我稍长,但她实践生活关照自己的态度与勇气令我望尘莫及。虽然自此以后她真的不再穿那件红衣了,我却认为她在那场关于衣装的观念较量中并不是纯粹的输家,输家应该是她的孩子或者她的孩子那一代人。孩子这一代人,他们的生活赶上了色彩纷呈极其丰富的时代,所有单色出现的合理性早已巧夺天工,而超越现实色彩的复色组合让人的视觉感受界面大幅拓宽,他们的生活如何能不丰富多彩!不过,我又为那个中年妇女及我自己的处境略感伤心。年轻人,那是时间赋予人生的阶段性标志,他们的认知一定是区域性的或者片面性的,他们与上一代人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与心灵遭遇。人各有志,于我而言,我素来就喜欢诸如柿树叶、黄栌叶和林桴子叶那种热烈、纯净也很含蓄内敛不无矜持的红色。我当然反感过分张扬和强势侵凌,这并不影响我对真正温暖、热烈与靓丽色调的认同。再说,我所钟爱的红色无论从质或量上确实都是点到为止的。

算了,我不想让自己信马由缰的人生态度受到苛刻理性严酷的拘囿,我还是愿意回到感性的世界里去。

告别画家。但我记住了他说过的话。

那年秋天多雨,零落的红叶无法在地面上涌动如潮,但我以为我看到了那样的红色树叶也已足够,至于我数年如一日必在秋日去田原野旷中漫步,没有明亮的夕阳也无所谓。“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秋天的韵致迟早都会再现并奔我眼底充盈我心的,我只需耐心等待了。

今年夏日多雨,我同样认为这并不能影响我所独喜的秋天。我想,我总能遇上至少一个大好日子,那时候也许太阳正在西沉,浩荡而强劲的秋风是从那里吹来的。我一定有机会背负那时候的夕阳行走在旷野里。那时,柿树上的叶子一定红透了,它们在那样的风中飘落,汇入潮水般滚涌的黄叶。秋叶涌过的地方,长着冬小麦的土地被人耙得坦荡如砥,麦苗是翠绿的,柿树叶红如胭脂。我依然可以把它们看做身着红衣的女子或者少妇,只不过,她们的心灵无需再颠沛流离,她们只是去赶赴一场色彩的盛会。

与遍地秋叶同路而行的,当然还有我自己。
201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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