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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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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最先会背的一首唐诗,大约不是李白的《静夜思》,就是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背归背,不过在老师面前摇头晃脑求过关,意思却一知半解,农民有多不容易,粮食有多珍贵,孩提时代的我们都体会不到,就连夏天顶着大太阳去路上捡麦穗,也是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有时候为了快,就跟在垛成小山一样的拉麦车后面,偷偷拽下来一大把,塞到自己的篮子里。老牛慢,架子车沉重,乡村的路又坑洼不平,拉车的人不会察觉。

母亲就不一样,从地里割麦回来,看见路上掉落的麦穗,一步一弯腰地捡拾,多了,就把顶在头上的蓝花头巾拽下来,摊开,麦穗放里面,回家再一根一根挑头巾上的麦芒。

秋天收豆子,豆棵摊在院里暴晒,阳光下豆荚哔哔剥剥开口,有时候还能看见一颗颗豆子高高弹跳出去。傍晚豆子收拢成堆,父亲总要单腿跪地,从墙边或砖缝里捡出一颗一颗逃逸的豆子。

我们这些孩子们自是不屑,馍吃不完偷偷扔掉,从菜里剔出不爱吃的胡萝卜,拔拉到盘边,半青半红的西红柿,啃半拉,扔半拉。那时候有同学去学校带糖精水,装在透明的罐头瓶里,为了能喝一口甜水,就撕生字本上的新纸换,一张换一大口,嘶拉一张,一点也不心疼。

有一次正撕纸做交易,被班主任马老师发现,上前扭了耳朵说:来,背十遍《悯农》,想想爹妈容易不容易,看你们还浪费。

诗背了,还是不能想像。

长大了,日子渐渐好过了,浪费的却愈加厉害。吃不完的饭菜通通倒掉,怕细菌超标。买回来的水果,吃不完蔫了就扔掉,觉得不新鲜。给孩子买的零食,大包小包,开了口的,没开口的,不想吃就往垃圾桶里扔,一点也不手软。衣服穿一年,第二年就不想再穿,衣柜里满当当的,每次出门还要为衣服犯愁。

结婚后,周末到父母家里蹭饭,母亲总是把剩饭剩菜藏起来,怕我倒掉。我煞有介事地告诫他们:不要因为一点剩饭剩菜,把肠胃吃坏了,还得花钱吃药,算算哪个划得来。母亲含含混混地答应着,父亲不吭声,只在厨房里忙碌。

有天晚上,去给父母送新鲜的大杏,正赶上父亲在吃中午的剩面条。父亲看见我,尴尬地停下筷子,讪笑着说:中午做的有点多,倒了可惜了。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又愤恨的样子。

记得年轻时爱看电影,看完电影《七宗罪》之后,颇不解,七宗罪是基督教定义的七重罪孽:暴食,贪婪、懒惰、嫉妒、骄傲、淫欲、愤怒。我没想到暴食排在第一位,不明白多吃东西也算犯罪。

多年以后,和朋友聊起这部电影,渐渐明了,《七宗罪》并不是向人灌输宗教原罪,而是披着宗教的外衣,揭露更深层次的人性丑陋。影片可能只是想让人明白,人最终会死于超过自己的欲望和情绪。

比如暴食,其实就是一种低级纵欲,换句话说,是对神创造的食物的浪费和不尊重。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饮食习惯,很可能也控制不了其它习惯,比如贪婪、懒惰、嫉妒等。

后来看到一位教授在朋友圈里说的一句话:上帝的左手很仁慈,右手很可怕。深以为然,上帝确实存在,在我们心里,掌管着平衡和底线。

习惯慢慢有所改变。做饭的时候,尽量少做一点,以免倒掉浪费。水果放蔫了,削削皮就吃了。孩子们的零食也尽量少买,吃不完就用小夹子夹住。每次往垃圾桶里扔东西的时候,扑通的一声响,总让我心惊,我当这是上帝的提示。

儿子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到乡下同学家玩,黄昏的时候忽然打电话说,爸爸妈妈,你们来接我吧,我把钱弄丢了,没钱坐车,现在走到半路,走不动了。

我们赶紧启程,天色薄暮时,在一个岔路口见到儿子,他用口袋里仅剩的五毛钱,在路边商店买了一个馒头,正坐在路口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吃,以前,从未见过儿子这么香甜地吃一个馒头。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感谢麦子,感谢粮食,感谢它们永远以低廉的价格,等待和安慰了一个饥饿的孩子。

人到中年以后,身上的毛病逐渐多起来,牙不好,胃口不好,有许多食物想吃已不能吃。母亲说,人一生吃多少粮食都是注定的。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多吃会不舒服,暴食会要命,上帝虽然仁慈,但并不会予取予求。只是心脏似乎也不大好了,只好去看了一位老中医,他开了一剂方子,其中有一味中药需要自己去找,就是野小蒜头,又叫薤白。

时值三月,春寒料峭,父亲带着我,回到家乡的山坡,田野里还是一片萧索,麦田也没有泛青,萎顿地匍匐着。野小蒜远没有冒头,不知到哪里去找。父亲却凭着经验,低头弯腰在枯草里细细搜寻着,瞅准机会用䦆头深挖几下,干黄的土壤里,果然挖出一窝窝珍珠似的小蒜头。

我端着药碗,觉得羞愧。年少时曾目不斜视走过田梗,踩着蒲公英、车前草的黄花,幼茎,还在鄙薄它们的叶汁弄脏了鞋子。结婚后,母亲总是精心做了野菜盒子,嘱父亲趁热送到家里,我只是吃一份尝尝鲜,孩子们根本连看也不看,任由它们放在袋子里出毛发霉倒掉。现在,我却需要俯身,向田野里一株野小蒜讨要生命的解药。

晚上在灯下教幼儿园的小女儿背诗,还是李绅的《悯农》,忽然觉得李绅不一般,他年纪轻轻,就懂得悲悯,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需要一颗同样伟大的体察之心。而我理解这首诗,却用了几十年。

父亲和母亲,还有和他们一样的农人,比我智慧多了。他们虽然不懂诗,却懂得像一棵麦穗,一粒豆子俯下身去,他们知道人得向大地和植物讨生活,他们悯怜粮食和万物,其实是在悯怜自身像植物根须一样纤细苍白的命运。这种自知,已是难得。

至于一簇麦穗,一把野小蒜,和像野小蒜一样的野菜,小草,植物们,它们舍生取义,却是天下的大悲悯了。

女儿说,悯字好难写啊。

我说,因为难,所以这是一首伟大的诗。女儿长大后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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