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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西伯利亚虎(发表于《散文》2002年12月)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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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月亮真好,满月。
     北山的那只狼要是还在,又该叫上半夜了。我一边踱着步,一边想着。我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沿着山梁慢悠悠散步,让流水般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月亮又大又圆,有些暗暗的癍痕,仿佛山峦的形状。我不知道那里是否也有一只老虎正散着步,不知道他是否也会望着一轮明月出神,象我这样。
     我是一只西伯利亚虎。妈妈说老虎是世界上最美的动物,而我们西伯利亚虎是所有老虎中最大,最凶猛,也是最美的。遥远的西伯利亚是我们的故乡,那里的冬天非常冷,寒天冻地,漫天飞雪,老虎身上的毛也被染成白色。我常常想象自己站在茫茫雪地,浑身银白,和月亮一样白。我只能想象,我们这里很少下雪。偶尔下一回,也就是飘几片雪花,落到身上便不见了。只有月亮,今晚这样的月亮,把银辉洒向山冈的时候,才能把我的身体染成白色,西伯利亚的白色。
     到处都有月亮。妈妈那里有,这里有,西伯利亚应该也会有。妈妈说月亮只有一个,我不相信。我想月亮大概和老虎一样,一个山头一个吧,当然他们的山头要大得多,和天空一般大。
我慢慢的走着,四周一片寂静,夜幕下的一切仿佛都睡着了。其实一切都还醒着。狐狸等待着兔子,毒蛇正爬向鸟窝,蜘蛛在草叶子底下结网,野鼠在树洞里盼着天明。黑夜的森林是危机四伏的。月光下,只有我在悠闲的散步。作为一只老虎——而且是西伯利亚虎,我很幸运,不需要为吃或者被吃担心。我从不惧怕什么,除了人类,——当然不包括正从我眼前匆匆走过的那个。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有的很厉害,有的却很弱小,区别在于有没有一根乌黑的枯树枝。这树枝会发出很大的响声,隔老远就能杀死飞鸟和野兽,甚至,我们老虎。妈妈说那叫枪。猎人才有枪,赶路的人没有。他好象在躲避着什么,急急慌慌的,不停的回头张望。大概是月光太亮的缘故,他忽然看见我,尖叫一声,抱着身旁一棵树不住的发抖。他也许是想用这奇怪的动作来吓退我吧,我想,妈妈讲过很久以前一个叫黔的地方的一头驴子也做过同样的事情。虽然那头驴子的下场十分不幸,我却佩服他有勇气,敢和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抗衡。要知道,这在我们老虎,也不是总能做得到的。
     我晚餐才吃了一只羊,现在还不到消夜的时间,而且我从不吃人。也有吃人的老虎,但我不是。我看了他一眼,转过头走开。身后立刻响起一阵沙啦沙啦,象兔子在草丛中奔跑的声音,一直传到密林深处。如果我能让他知道我不会吃他,也许他不会跑得这样急,也许会停下来和我一起欣赏这无边的月色,我不无遗憾的想。我知道除了老虎之外,人是唯一能欣赏月色的动物。妈妈说人会做一种叫诗的东西,常常把月亮也做到诗里面去。也许是别处的月亮吧,这里的月亮还好好的在天上。不过以一只老虎——特别是西伯利亚虎的直觉,我觉得诗是一种好东西,象野猪,象野山羊,象月光,还象……蔷薇。蔷薇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每次我走过花丛,都要伸出鼻子去嗅,那淡淡的香气飘进鼻孔,象一根细草在里面轻轻的挠。如果有一位诗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许会拿我们一起来做诗。我们,猛虎和蔷薇。
     我不讨厌人,却讨厌猎人。并不因为那把枪——当然我也不会拿我美丽的虎皮冒险,走进它的射程之内,——而是因为猎人总有一股烂泥的味道,很久没清洁身体似的。也难怪,他们的舌头太短,脖子也不灵活,够不到身上。有时他们还会散发出一种奇奇怪怪的气味,很象苹果沤烂后流出的水的味道,熏熏的很难闻。妈妈说那叫酒,人类的最爱。人类的爱好够怪的。
     妈妈真是无所不知,我无法想象一只老虎会知道那么多关于人的事情。她给我讲起过动物园,各种各样的动物关在那里给人看,其中也有老虎。我怀疑她很可能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尽管我这样想,却从没问过她,直到我离开家时也没有。成年老虎必须独立生活,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母亲和儿子。那晚我默默走下山冈,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站在那儿望我。走出很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虎啸。我回过头去,只见那片熟悉的山林隐在夜雾里,灰茫茫的望也望不透,顶上照着惨白的缺月。受惊的鸟群忽喇喇飞起来,直飞向远处深暗的天空。
     我走到这个盛开着蔷薇花的山冈,住了下来。这里很安静(除了北山有只狼常在月圆之夜哀嚎),食物充足,是个安家的好地方,尽管有个猎人常在山上转悠——但哪里又没有猎人呢?说实话,这个猎人并不让我讨厌,他身上没有烂泥味和烂苹果味,也不象别的猎人带着一条可恶的汪汪叫个不停的狗。他常常掏出个有许多孔的亮闪闪的乌龟壳,坐在石头上一吹就是好半天。我怀疑那声音是用来引诱老虎的,因为我听了就不想走开。我知道他想杀我,杀死一只老虎对猎人来说是一种荣誉。我不想杀他,杀死一个人并不是老虎的荣誉。他要想取得他的荣誉可不那么简单,我发现他永远在他发现我之前,我常在他看不见我的地方看着他。一只年轻强壮的西伯利亚虎,是绝不会倒在猎人枪下的。不过我也常想,既然死亡谁都不能避免,和在山洞里呻吟着老死相比,这样的死法倒也干脆利落。
     有一天将近午饭的时候,我象往常一样走到山坳里去,那里野兽比较多。我伏在草丛中,盯着前方的一群鹿,拿不定主意该吃哪一只。鹿群忽然散开,一个人走了过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类,身材小小的,裹在一大团柔软雪白的东西下面,长长的黑发直垂到腰间。我猜那一定是一个雌性的人,按照人类的说法,一个女人。她侧对着我走过,提着一个很象鸟窝的东西,里面装了许多蘑菇。我心里动了一下,我觉得她很好看。许多动物都很好看,人也是,没带枪的时候。林子里没有风,阳光透过树影洒下来,象落了一地金色的蝴蝶。她一路走,金蝴蝶便一路跃起,从她的身上,脸上掠过。蝉在鸣,蟋蟀在低唱,空气中飘着树叶,草和野花的清香,还有女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的味道,象蔷薇。
     一股浓重的腥骚味涌进鼻孔,我的心紧了一下,向女人身后望去。一头狼出现在草丛中,北山那头狼。怪了,他从不到南山来的,有我在他不敢。女人毫无察觉,狼一步步的向她逼近。我有些犹豫,按说我不该打扰一头饥饿的狼享用他的美餐,但是狼侵犯了我的领地,还有,也许是更重要的,我不想看到一个散发着蔷薇般芳香的身体被肮脏的狼爪撕裂。这种念头对一只老虎来说有点奇怪,但眼看狼就要扑向猎物,不容我再多想。我虎的一下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叶,便要纵身窜出。这时只听一声枪响,狼应声而倒,女人吓得直叫。另一端的草丛里钻出了猎人,枪口还冒着烟。我心里松下来,悄悄走开了。
     今晚真安静,月圆之夜听不到狼嚎,我还有点不习惯。我不讨厌狼。狼身上总有一种悲凉的气息。当他对着月亮长嚎的时候,那凄厉的乌咽声一阵紧似一阵,象冬夜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每一对醒着的耳朵都为之怵然。每次我听见狼嚎,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特别的味道,寂寞的味道。老虎喜欢寂寞,喜欢互不干扰的生活。但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寂寞便会格外的重,让我也想和狼一样的嚎叫,把那沉重的寂寞从心里撵走。
     我抬头望着月亮,深深的吸气,让寒冷的空气涨满胸膛。
     嗷——欧——,雄浑的虎啸冲天而起。不是我,虎啸从北山传来。我明白那头狼为什么到南山来了。可怜的狼。我迅速跑上山顶,向北山望去。北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山顶没有树,光秃秃的岩石被月光照得雪白。一只虎的侧影,逆着月光,立在岩石上一动不动,象是塑在那里一般。那冷峻的身影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吗,在月光下?嗷——欧——,吼声从我的喉咙里冲出,回荡在夜空。那只虎转过头来朝向这边,看不清脸。我们久久的对视着。月亮渐渐落下去,夜色更加沉了。一只鸟在林子里叫起来,偶——喽喽喽喽喽……偶——喽喽喽喽喽……
     天亮时我正在窝里睡着,梦着西伯利亚。我最近常常梦见西伯利亚,梦见望不到边的雪原在天底下伸展,灰白的天空里闪耀着变幻无穷的北极光。老虎在雪地里散步,狼群在追逐驯鹿。驯鹿呦呦的叫声从天边传来,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好象……猎人那只乌龟壳的声音。
     我忽的醒来,那声音就在附近。我悄悄走过去,远远看见前面的树丛中,猎人坐在石头上吹着乌龟壳,枪放在一边。女人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低着头划来划去。阳光穿过弥漫在林间的晨雾,斜斜的照着。微微有些风,透过晃动的草叶,我看见遍地盛开的蔷薇在风中摇摆,女人的长发也飘了起来。如果我是诗人的话,也许会做一首诗。诗里面有女人和猎人,有蔷薇和乌龟壳,还有我,西伯利亚虎。当然不会有那把枪。也许我不该离它这样近,但我无法相信在这样的一幅景象里,还会有杀机潜伏,直到看见我的邻居从草里探出头来。
     我紧张起来,眼睛直盯着他。他也是一只西伯利亚虎,身材和我几乎一样大,魁伟雄壮。这经验丰富的猎手,选在下风处发起攻击,连我也没有闻出他来。他无声的走向那两个人,带着一股诡异而阴森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怒气在我的胸膛里搅动,心在砰砰的跳着。他侵犯了我的领地,侵犯了我的尊严,更可恶的是,他打断了我做诗的情绪,打断了一种我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象月光,象蔷薇,象……得给他一个教训,得让他知道身为西伯利亚虎,不该只对食物感兴趣才是。
     我不再犹豫,大吼一声猛窜出草丛。女人吓得直不起身,尖叫着爬向猎人,猎人跳起来,急急忙忙伸手去拿枪。在他们身后,闪着一双凶狠的兽眼,里面满是傲慢和挑衅。我怒吼着扑向那双眼睛,心跳得快要炸裂,浑身的血都沸腾了。眩目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灌木丛飞速的向两旁躲开,风在耳边猎猎的吹响。我在野草和蔷薇之上飞奔,用一只西伯利亚虎最优美最雄健的姿势,一次次纵跃飞腾。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轰!雷声在脑子里炸响。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一群野鸽子从树顶飞向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象血在空中喷涌,满天都是殷红的血花。风吹起来,血花渐渐散了,变成纯白的雪片,纷纷扬扬的撒下来,漫山漫野的撒着,天上地下一片耀眼的银白。雪地上,我还在不停的奔跑,我知道我已回到故乡——西伯利亚那冰寒的雪原。血红的蔷薇在雪地里怒放,月光在头顶满满的照着,我的全身都变成了白色……



——这篇写于2002年,是我的处女作,十几年前的文章比较稚嫩,发上来请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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