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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那些猝不及防的石头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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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感觉世界只剩下了我和沉甸甸的我自己,其他的,都与我无关了。
      世界变得如此轻盈、安静,充斥着一种甜蜜的忧伤。这种感觉让我迷醉,我想多呆一会儿,哪怕只一分钟。可是不行,我隐约听到了丽娜绵长的呼叫:“常老师——”
      她苍惶的声音像是一枚子弹,从遥远的地方射出,刺破空间的藩篱与我的耳膜相撞时,已变得绵软,毫无力道。紧接着,我听到了娜娜焦急的声音,快打120!
      她们俩冲过来,一边一个拖起我,让我斜躺在椅子上。
      我依稀记得强校长走进来的样子。只一眨眼的功夫,领导们就围在了我面前。他们纷纷询问、议论,商讨着打120。
      我疲乏地撩起眼皮,无力地摆了摆手。
      我的心脏没有问题,脑子也没有问题,精准的医疗器械半年前给出的答案不会轻易被篡改。我只是感到无力,深深的无力,面对这个巨大齿轮般不停旋转的世界。
      不知谁问了一句,那怎么办?我说出了爱人的名字和电话。轻飘飘的,声音被切割成看不见的碎片。
      勤科冲了进来。我感觉到他高大模糊的身影携带来的清鲜的风。他走向我,眼睛一触到我的脸庞,便像被马蜂蛰了般急骤地跳开了。打120了吗?他说,姐,咱去急救吧。这么近,兄弟背你去。
      不用,我勉力一笑。他急了,拽着我瘫了般的左臂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呢?平时兄弟、兄弟地叫着,现在真有事了,却不肯。
      真不用!我的声音虚弱却很坚定。并不是我不知好歹,而是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不想因此丧失了体面,更不想吓坏我的学生们。
      丽娜端来水,我喝了一口,心里感觉舒坦点儿。
      勤科拨了一颗糖给我,我拒绝了。你怎么能这样倔强呢?他生气地提高了声音。
      他不知道的是我的胃与我缠斗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才收敛了暴躁的性格,我怎么敢轻易冒犯它呢?糖,并不顺理成章地都指向甜蜜,有时候,它会背道而驰。
   勤科跑了出去。等他再进来时,身后跟着桂菊。她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感觉怎样?咱去医院吧!
   我轻轻点了点头。在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我放松了紧紧绷着的身躯,卸下了坚硬的虚伪的铠甲。旋即,两颗清泪滑出了眼角,顺着脸颊滚下来。人,永远把最疼的眼泪留给了最亲近的人。
   这一刻,是2021年元月4日九时十分左右。
(二)

      急诊科人来人往,脚部嘈杂,但没有人说话,相对还算安静。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急诊科的空气凝滞,艰涩,流动性差,像一张密不透气的网,与别处的不一样。
      前台接待的护士给我测了血压后,把我交给一个姓姜的护士。姜护士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但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河水浣洗过的黑石籽儿。她领着我去见医生。
      医生向爱人和桂菊询问我晕倒时的情景,他们俩均表示不在现场。医生告诫说,像这样的情景,最好是让在场的人来。她向我详细询问了晕倒的过程和感觉,就让姜护士带我去检查。
      这是急诊科里一个大的检查室,靠南并排放了三张床,中间用布帘间隔着。最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蓬乱,面部肿胀、呈菜色,眼神中流露出茫然无边的苍凉和无助。两个护士正在紧张地给他做检查。中间的床位上木僵僵地坐着位70多岁的老人,他正被几个人用床单兜着往担架床上移。老人很疲惫,低垂着头,浑浊的眼神涣散无力。第三张床被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只看见两双急促的白鞋。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姜护士不时弯下腰询问感觉怎样。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眼角就会漾起柔柔的细波。
      咱们去那做吧,她指着中间的床铺说。
      话还没说完,一个刚进来的中年患者就爬上了床铺。“唉——”姜护士想制止他。
      算了,我还能坚持一会儿,让他先吧。我拉住了姜护士。
      不是被生活追得溃不成军,谁又会愿意到这里来加塞儿呢?他人,只不过是换了位置的我们。看不见他的沟壑,但可以做到体谅。
      终于躺到床铺上了。两个护士轻声叮嘱,有点凉,要做好准备啊。她俩言语温和,目光关切,让人感觉到密密的“织网”透出风来。
      检查结果出来,除了血糖有一丁点儿低外,没有什么异常。医生所怀疑的病,症状又不太明显。赵医生说,回家观察一段吧,多休息,多看看阳光。临了,她留下了她的电话。
      我向医生和护士致谢,为了那站在我们身后的生命的屏障。
      走出医院,心里敞亮了许多。风拂来,一枚法桐的叶子飘飘悠悠落在前面不远处。它弓着身子,枯叶蝴蝶般扇动单薄的翅膀。晨光漫过来,锁在它身上,给它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我望着它,心头微微一震。
(三)

       下午3点多醒来,脑海里蹦出“抽测”二字,就再也睡不着了。
       心,骚动不安起来。
      “素质教育”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口号,扎扎实实进行着的永远是抽测。浩大的中国,几乎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挤在这个链条上,一边叹息着,一边奋不顾身。
      迈着虚乏的步子,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娜娜一脸错愕地惊叫道,你怎么来了?说好的休息呀!她迫不及待地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急促的语速中还夹杂着一丝心有余悸的惶恐。我一想起你摔倒的样子,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可吓死我了。她摸着胸口说。
      我想起了我是准备下楼请假的,到台阶前突然感觉不舒服,就折回来想休息一会儿再去。我告诉她,当我扶着门框进来时,也许意识已经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那时你为什么不呼救呢?我俩都在的呀。她说。
      是呀,我为什么不呼救?小时候从邻居家门前经过,每次看到卧在门檐下的小狗吐吐舌头,都吓得大声呼叫。现在长大了,中年了,却失去了呼救的能力。
      也许潜意识里知道,中年人的呼救,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独幕戏。声音再大,也不过是把声音抛到了荒野,回答你的永远是你自己四顾茫然的回音。
      中年人,不得不做你自己的宗教。
      其实想想,失去的何止是呼救的能力?我们小时候千方百计学会的各种能力,说话的能力,咀嚼的能力,奔跑的能力……成年后,都在一步三回头的颠簸中,一点儿一点儿地丢失了。
(四)

      想到在台阶前止步,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想象,若往前再跨出一步,会是什么后果?
      脑海间突然就浮现出几年前的那件事。
      2016年3月的一天,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当我和两个同事说笑着跨出校门时,一脚踩空,失去重心的我像一块石头般砸向前面长长的台阶。好友惊叫着伸手去拽,但哪里还拽得住?我一连翻了两个跟头才停下来。我直挺挺躺在台阶上,道沿生生切割着我的肩、背和腰,五脏六腑都快被摔碎了。足足有10分钟的光景,我躺着不能动,喘不过气来。
      我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止血、打针、包扎、拍片,一番折腾后,除了右脚踝扭伤、肿胀,左膝盖下一块拇指般大,深可见骨的伤口外,身体其他部位并无大碍。我没有告诉一个家人,独自一人(爱人在外地)在家躺了三天后就一瘸一拐地上班了。
       多么残酷的摔倒,却没有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令我感激上苍的怜悯。我一直保存着摔烂的皮裤,藉此铭记对台阶的敬畏。正因如此,这次我才能及时收回脚步,从而避免了一场更大灾难的发生。
       台阶,被赋予神性的旨意,冥冥之中,以举重若轻的方式警示我:无常,是生活契约的基本组成部分,“如履薄冰”才是最该践行的生活诺言。
      对于2021年刚开年就砸来的这块石头,我也心存感激。它让我和我的身体如此贴近,也使我明白,我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生活赋予的社会角色。
      我不知道病中的这次身份确认在残酷的现实和生活的穷追猛打面前能坚持多久,但有一点我很清楚:蓝天、白云、微风、清流将徐徐流进我以后的生活,我将尽力追随它们,且与它们共存,以仰望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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