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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苹果树地

2020-09-17叙事散文青衫子
提起那年种苹果树,母亲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失落,说也种活了,留了好几年,到末了一看不成器,嫌种地不方便,好多户家都刨了,咱家也跟着刨了。略作停顿,又说到挖树坑、种树的时候忙不过来,叫了姑家舅家来帮忙,忙活了好几天。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咝咝的声音

  提起那年种苹果树,母亲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失落,说也种活了,留了好几年,到末了一看不成器,嫌种地不方便,好多户家都刨了,咱家也跟着刨了。略作停顿,又说到挖树坑、种树的时候忙不过来,叫了姑家舅家来帮忙,忙活了好几天。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咝咝的声音。阳光探进门口,新抹的水泥地面闪着灰光。母亲坐在圈椅上,袖口挽起,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转来转去。母亲没提种苹果树总共花了多少钱。账目的事她一向不管,都在父亲心里装着,自己的功夫不搭钱,欠亲戚的情她会记得。   母亲用“跟着”这种说法把自家归入好多户家,习惯性地随了大溜。   母亲小时候被送人,跟了人家的姓,吃大锅饭的时候抱着罐子跟着大人去领饭,挨饿的时候跟着院中叔去南边要饭,嫁给父亲以后跟着父亲早出晚归啃坷垃。她在村子里活了六十多年,已经习惯了跟着。——在种苹果树这件事上也不例外。   我注意到,母亲在那段话中发出一个“嗨”音,语气短而有力,像是把什么事给嗨过去了。这属于母亲的哲学,有看开,有承受,有被日子磨成的惯性。   父亲将身子窝在一边的旧沙发里,默默卷纸烟,燃着,吸,咳嗽,咳得身子发抖,远没有母亲嗨得轻松。   父亲有时候也嗨,他不只一次说自己花的扔到水里不响的钱多了。父亲说那个嗨字时语气略长,是拐着弯儿的,像是用那种弧度长短来表明冤枉钱花得多少。   在种苹果树这件事上,父亲花的冤枉钱是四百块钱另加利息。具体数字我不清楚。钱是村里统一从信用社贷的,用来购买苹果树苗,村里每户人家都有。   对于这件事,院中虎哥的反应比我的父亲母亲要强烈得多。他吸着烟,顺着母亲的话头,说一些种苹果树的见闻,眼光时而看我,时而看父亲母亲,用那行子、白瞎等本地土话对苹果树以及整个事件给予贬损,脸上有几秒钟的苦相,像是自己损失比别人多,像是目前生活的不如意与这件事有关,与当官儿的有关。母亲的笑脸似乎对他是一种鼓励,他又点了好几个村干部,说他们的苹果树都不行,似乎这样一来能把村干部们比下去,自己赢了。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以司令为首的村干部。司令是以前的造反派头头儿,担任村支部书记好多年,十里八乡有些名气。当面大家按庄乡辈分称呼,私下里叫他司令或是直呼其名。小时候经常听见司令在大喇叭里讲话,比如交集资、公粮、上河、出义务工等等,说话的间隙咽痰吐痰声很响,很有震慑力,让人感觉如果有谁反对,他会像吐痰一样把你消灭掉。   我不清楚这件事从发起到失败的具体过程,只知道在那片地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这件事对一个村子一个家庭到底有多大影响,我说不上来。现在苹果树没了,村子还在,人还在,那片地还在。   那片种苹果树的地在村子西南,从村口出来,过小桥,经过一片玉米地,折向西,上坡就是。沙质土为主,适合种棉花、花生、地瓜、西瓜等作物,村里习惯叫它西瓜茬地。我对它的记忆最早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爷爷在那里用火炕养地瓜秧,地瓜秧养成后分给每家每户,一棵棵栽上,浇水,秋天刨地瓜,一串串的,带着土气。种花生更简单,往土里埋花生种,为了防止鼠害,种子拌上药,颜色鲜红,有股刺鼻的气味儿。也种过芝麻绿豆西瓜之类的,比较少,种得最多的是棉花。春天地温上升,把地犁开耙平,播上泡过发芽的棉种,等出苗。为了保温有的盖上薄膜。苗出来以后不全的地方要补苗。棉棵一天天长高,伴以修剪喷药,八月十五见新棉花,然后摘拾,晾晒,很费工。最后将棉柴拔下来,完成一个循环。那个地方我去过无数次,开始是跟大人去,坐在地头上,看那些虫草庄稼在阳光下自活自在。后来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厌倦多于喜欢。   一条路从那片地间斜穿过,通往南边邻县,不远处有一片果园,听说里面有苹果树、梨树,有人进去偷果子。曾想,要是自己村子有片果园就好了,吃苹果就方便了,不用冒险去偷,也不用花钱去外村买。   仲秋节前,母亲伙同别人去二十里外的村子买苹果。听说那个果园很大,苹果价格便宜,买苹果的人进去随便吃,管够。买回来的当天,家里人每人分到一个大苹果。母亲自己不吃,说吃够了。苹果很新鲜,尾部有好看的五角星。母亲每次都买回来一整筐,是那种用紫荆条编的筐子,顶上盖着新鲜的苹果树叶子和杂草。剩下的苹果被储藏到杂物间,用绳子高高吊起来,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苹果香。   听母亲说村里要种苹果树时,我满怀期待。   苹果树种上的第二年仲秋节,我从学校回家拿三天的干粮,奶奶说母亲去拾棉花了,没空回来吃饭,让我去给母亲送饭。带了两块月饼,两个包子。阳光很暖,到处是庄稼的身影色味。顺着别人手指的方向,我在自家新分的地里找到了母亲。没看见想像中大片大片的苹果树,眼前是一片一片的棉花。母亲正在摘拾棉花,躬着身子,腰里系着一个盛放棉花的包,鼓鼓的,外面沾有棉叶碎屑,手上被划得一道一道的,露出血印。她草草洗了手脸,一鼓一鼓地咀嚼,问我吃过月饼没有,说给我蒸了一锅包子,到学校里记着把包袱敞开晾晾,别捂坏了。我问苹果树呢?母亲坐在地头上,朝一边指了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行行所谓的苹果树,个子不高,叶子不多,一点也不起眼。这么小几年能结果呀?母亲说早着呢,听说这不叫苹果树,是海棠,等它长大点了,得嫁接上苹果树枝条才能结果子。我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那些海棠,一棵棵只有手指粗,被一片片的棉花淹没了。   我骑着车子离开那片地,离苹果树越来越远。从种苹果树那年开始,那片西瓜茬地被叫成苹果树地,一直沿用。再后来,我带着父亲母亲的期盼,离开村子,离开那片地,被嫁接到城市,希望能长成一棵真正的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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