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佛前一朵青莲

　　子夜，松涛鸣涧，寒星望月，一树菩提静锁满院清秋。山门残破不堪，石阶涂漫经年绿苔，蒲团下的那些碎屑，如同随水逝去的日子，被清风一片一片的吹散，一次又一次的打开。阴仄的千年古寺，冰冷的烛台，淡蓝色的烟霭和潮湿如露的钟鸣萦绕于佛的周围。

　　莲台座座，青莲朵朵，闪着青灰色的荧光，流淌一脉脉无言的夜色。我是佛前一朵青莲，天天绽放在佛前，清心一瓣，青烟袅娜，而佛却对我视而又见，他唇边那抹慈祥的微笑始终如一。我如此的渺小，又如此的卑微，我只是一朵永远也无法散发香气的青莲，万朵莲中，我最小，万千莲台中，我没有丝毫的起眼。数千年光阴转瞬而逝，清泉落日不知在黄昏里相互依偎了多少回，山中的古树也早已遮天蔽日，而我依旧是一朵小小的青莲，小心翼翼地躲在莲台一角，无声也无言。在漫长冬夜里，雪把月光反映到我的脸上，心中那抹相思的苦也会幻化成我腮边的一片红，抬头看看佛的脸，目光依旧慈祥，笑容仍旧绽放在他的唇边。与他天天相对，看他天天给予凡人涤洗心灵的安慰，看他日日给予伤心欲决之人心如朗月的平静，我也曾经想把自己的相思让透过窗台的那缕月光反射到他的脸上，也曾经想过让自己那些忐忑不安的心事让过路的夜风捎带到他宽如大海的胸膛，但我不敢，也不能，因为他是佛，他是大家的佛，他是整个世界的佛，他是几千年来所有生命的佛。而我，只是他面前的一朵青莲，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虽然不是他身体发肤的一分子，但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对他除了万分的敬仰和无言的侍奉之外，我不能选择，也别无选择。明明知道相思苦，却偏偏不能将他随风放逐，就这样，我默默存在了几千年，默默守候了几千年，默默期盼了几千年，也默默心痛了几千年。

　　漫长的黑夜中，我时常会做一个美好的梦，他的唇微微动了一动，那抹存在了几千年的微笑也因此而有了小小的波动，他的眼睛里映射出我那胆怯而又期待的弱小身影，他的目光里不再是普渡众生的慈祥，而是充斥着无尽的温柔。他把我小心地捧在宽大的掌心里，他河海般的掌纹将我轻而易举的淹没，我多想躲进他宽广而又温暖的怀抱深处，做一朵只属于他心跳的青莲，哪怕只有一次，就算是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也已经足够。

　　不经意的一天，来往的香客像往常一样如流如织，他的慈祥和笑容依旧。当夕阳落进西边山涧深处的时候，一位白衣女子独自而来，眼中含泪，却又不肯让它奔涌而出，心中悲伤，脸上却挂着灿或桃花的微笑。她长发垂肩，秀目紧闭，双手合十，朱唇微微轻启，似乎心中念念有词，嘴上却又不愿透露之字片语。她苍白而瘦怯的脸，眉黛之间似乎锁住三春的哀怨，如瀑青丝之中仿若系着三秋的愁苦，七窍玲珑的冰洁心中还牵念着三世情缘。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身上那种清幽的香气不时将呛人的青烟冲斥弥散，忽然，佛唇边的那抹微笑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瞬间微微动了一下，虽然没有任何人注意，也没有任何人看见，但他这微小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我的视线，或许他也并没有想过有我这样一朵小小的青莲会时刻将他的一举一动深深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几千年来，除去在梦中，我从未见过他唇边的那抹笑容因为什么而有过改变，但今天他却动了一下，我的心开始慢慢地往外渗血，窒息的疼痛让我在无声无息中昏厥。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的心情，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境，在某一个令人颤抖的时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嫉妒。

　　佛对她说：回去吧，万事皆有因，万事也皆有果，万事皆有定数。

　　女子无语，木然良久，两行清泪顺着脸庞轻轻滑淌。

　　佛又说：今生姻缘，早已是缘定三生，注能不能长相守，又为何要强求？

　　女子嘴唇微微颤抖，眼里的清泪如六月的弦雨下个不停。
　　佛无语，他唇边的那抹微笑在淡蓝色的烟岚中凝重而又慈祥。

　　女子转身而走，留下栀子花般洁白的背影，一阵恬淡的兰花香气在寺中氤氲良久不肯散去。

　　花无形，月无影，莲苔座座，朵朵青莲早已在睡梦中徜徉许久。只有我，在青黑色的深夜中静静地守候着我的佛，夜色深到月光都凋零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那是佛的，几千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惆怅，如此感伤。我的佛啊，你是世间万物的神圣主宰，你是人世间的救世主，人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在你的莲台前顶礼膜拜，虔诚祈祷，你永远在世间的中央享受着万般荣光，你为何，为何还要如此？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的佛啊，难道你也有儿女情长，难道你也有红豆情思，难道你也会因此而辗转悱恻，夜不能寐？

　　翌日，来往香客依旧，青烟缭绕中，佛唇边的那抹笑容依旧慈祥。然而，那女子却没有再来，我在等她，我的心已经渐渐开始有了裂痕，渗流出的血丝已经开始将我青灰色的身体轻轻缠绕。我在等，我的佛也在等，我感觉到他在等，我也确信他在等，他的笑容微微下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等待与期盼，他可以瞒过所有前来祈祷的香客，却躲不过我那双开始变得哀怨的眼睛。

　　　　又是一个美丽的让人沉醉的黄昏，白衣女子珊珊来迟，她的目光不再迷离，她的眼神不再感伤，她的神情不再寂寞。她的嘴角微微上挑，两弯桃花般的笑容在白净的脸上若隐或现，一袭白色长裙飘飘欲仙。

　　她跪于莲台前的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秀目微闭，嘴角的笑意荡漾着整间寺内缭绕的青烟。

　　佛说：你已如愿，为何还要前来？

　　她无语，只是用嘴角的微笑向佛抱以最虔诚的感谢。

　　佛说：今生无怨，来生无悔，三生有幸。

　　女子嫣然一笑，飘然离去。微风轻拂满头秀发，一根青丝随风飘落，一直落到佛的手上。

　　深夜，月光没有如期而至，千年菩提沙沙作响。我的佛，独自静坐在座座莲台中间，朵朵青莲将他团团包围，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将他深深地凝望。他手上的那根青丝在夜色中闪着青黑色的荧光，仿若朵朵青莲的光芒，我的佛，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的佛，我也知道他不能做什么。我的佛，就让我为你做你想做的一切吧，在我生命即将消亡的最后时刻，最后再侍奉你一次吧。

　　当夜色深到连黑色都恐惧的时候，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那根青丝轻轻地吹到了佛的唇边，让它牢牢的躺在他深深的笑纹中。本来，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为此耗费了几千年的真元，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灰飞烟灭之前，我最后深情地凝望了我的佛一眼，他唇边的笑容依旧，那根长长的青丝静静的躺在他的笑纹里。我无悔，今生是佛前一朵青莲，我无怨，今生只做了佛前一朵青莲，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是佛前一朵青莲，但我要做他唇边的一颗青莲痣，陪伴我的佛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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