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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错失风月

2021-12-26抒情散文李兴文
“中秋”逢雨,所有准备好的浪漫情愫全都湿透,都拖泥带水。伸展不远的遐想被冰凉的泥水围困——那是真的,匆匆归程的一半就被浸在雨中。车轮碾过泥水路面的声音,如幽怨,似唠叨,仿佛还板着面孔;又像理直气壮的债权人和理屈词穷的债务人的苛责与申告;不见……

  “中秋”逢雨,所有准备好的浪漫情愫全都湿透,都拖泥带水。伸展不远的遐想被冰凉的泥水围困——那是真的,匆匆归程的一半就被浸在雨中。

车轮碾过泥水路面的声音,如幽怨,似唠叨,仿佛还板着面孔;又像理直气壮的债权人和理屈词穷的债务人的苛责与申告;不见分晓,夹缠不清。

这是一个未经计划的行程。自始至终,我的精神都处于恍惚之中。从接受建议到立即动身,远赴省城去看一位神乎其神的医生,再回到家中,所有经历仿佛都在梦中。但还记得见到那位鹤发童颜的老医生时的情景。他不但把“望,闻,问,切”直接简化成“望”和“切”,还不允许病人陈述自己的病情——最后,我拎着足足需要服用半个月的一大袋中药,踏上归程,感觉到发生的一切确实太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我在梦中飘摇,无法判断自己一直都在沉睡,还是早已苏醒。梦境也是相当的艰难,我的心仿佛一直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感却丝毫不关遭受绑架一样的意外出行,也不相关淅淅沥沥的秋雨,它只相关一场遐想,遐想里有一种错失的痛。

那段遐想曾被意外的出行几度打断,打断之后,又像壁虎的尾巴一样自动长全——即便自动长全,留给我的记忆当然是伤痕累累的;接续起来的遐想显得相当孱弱,无法顺着逝去的时光串接到已经断裂的——过去了,新旧之间隔着时光的空疏。我的遐想太像一片黄叶了,那片黄叶,它赶上了秋天,在秋风秋雨中现出悲壮的表情,仿佛不想等待下一阵更紧的秋风,就一跃而下,完成一场更加悲壮的飘零。

好固执啊,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改变我在秋天里的心境。一片原本浪漫的落叶给我的启示实在沉重,我无法不想到世间万物都难逃归尘归土的宿命。觉得自己的执念在造物的手心里是那样的无足轻重,而错失的憾恨又无非时光之躯体上并不起眼的疤痕,因其繁密,也便平常,因其终是错失的确证,也便永远提示着真实的痛!

回家,洗漱完毕。屋内尤暗,开灯。方知这个“中秋”已至晚境。好在这个节日的晚境才是它最可称道者;错过了“中秋”白天的盛况,但我赶上了它的晚境,一整天的颠簸也便值得。

关于“中秋”诸趣,我的兴味一直停留在极遥远处。每至此日,我总会想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但在今年这个雨湿的八月节,我的想象翅翼无法飞得更高更远,它扑腾了几下,还是坠落到这个略显小气的小城——今夜无月可望了。但有雨声可听,出行前那个近乎疯狂的遐想,正好借着雨声还原它湿冷的表情:一个人像一只春鸟飞过我秋天的头顶,或者,我想一片灿黄的叶子,从一个人的花蕾旁,悄然飘零。

情志悲怆者,盖因情之所痛及志之所伤。私相用情者,岂敢告情与人,唯有自己啜饮或细品了,这是耽于私情者共有的窘境。终究出于若干担忧或恐惧,说服自己早日脱离这种危险游戏,让属于自己的日子变得更加宁静、平稳。但这宁静和平稳总是极其脆弱,每当呈现一种崭新情景,比如新荷绽夏,又或玉兰临春,不想安分守己的若干理由总会再占上风。放纵吧,属于一个人的生命时间原本不多,能够放纵的时间又可几何!更有甚者,人生的错失总会有最后一次,越到中老,越感到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然后,人这一生将会咀嚼永远的错失。那时候才觉得,世间诸多道德说教对人都是残忍的荼毒——没有人有权利阻挠一个人放纵自己的情欲,那就爱吧,特别是,如果不是单相思,不是暗恋,而是鸟鸣而花开,风起而云动!

出行之前曾告诉自己,“中秋”绝不仅仅是一些时景,绝不仅仅是一些娱乐和食品,它更是一种情结,或一种情致,私相用情者的灵魂可以畅游其中。那时候,季节风物只是一些引子,人的情志才是主要角色。进去吧,芜杂万物尚能静如处子,惟爱情常常是急不可耐的。爱是一种私情,有时不免把亲情排挤到别处。本不想过于在意季节风物,本只想抓牢季节熟透时候于心里油然而生的最美情愫——比如这个秋天,一些情愫像这时候的果子一样熟透了,静静独处的时候,觉得熟透的灿黄色像一团火把自己烤得暖暖的;感觉自己像一支羽毛在云端飘着,所有的错失重新聚拢,作为托着羽毛的酣畅秋风;久远的时光拧成一根细线,被我捏在手中,上面串接着繁密的故事,有色有声。我好像能看清楚经历过的所有时光,从很近处,到很远处,它们呈示着我的生命长度,也显现着我极其曲折的情感之路。但我不想用关于秋天的任何陈词滥调来复述那些故事,我只想独自咀嚼它们留给我的感伤,留给我的喜悦,留给我的悲愤,留在我一次次错失中永难消解的疼痛。在既虚幻又真实的时光背景上,我的心里滚涌着人世间最难启齿的爱意和最难忘怀的恩德,所有言语都是低俗的,那些爱意和恩德必须在无声的世界里存在。无论那些爱的经历带着何种色彩,我都觉得他们都配得上“长相思”。但所思者,又非“两情若是长久时”那么简单,我所思者,我的饥饿难耐的童年,我懵懂无知的少年,我狂躁不安的青年,我艰辛困顿的中年,以及,我渐趋沉着且沉默的中老。特别是这个中老时候,它让我看到过去时光中太多的错失,也看到正在发生的错失和将来必有的错失——我明明知道一些结果必然出现,但我依然假定我的生活会呈现那些结果的反面!就像我明明知道我的过去未能控制,我的当下无法控制,我的未来无从控制,但我还要凭借想象,让爱的事件挣脱时空的限制,像量子一样,快乐纠缠。

这个秋天,在我是有过愿景的,但在秋天开始的时候,那个愿景就被突如其来的情愫排挤出去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模糊了秋天的概念,而把秋天错当成春天。我觉得我和季节都要花开二度了,整个世界也将在一夜间返老还童。我不想错失这个机会,虽然它确实是真实的秋天和虚幻的春天之间发生的一场真实的艳遇。我不想对年岁妥协。我鼓励自己,一切皆有可能,虽在秋天,但我与春天没有太大的隔阂,我像一棵不老树,我还会抱蕾于枝头,还可以开花于晚风,还可以结果——我一直相信我的生命中有那么一粒最后的青果,我们彼此都在等待,我们彼此都不会错失的!

幻想很美,它携带着春天的所有信息,也携带着我的年度伤风。就是这一年一度的伤风,它让我糊里糊涂迈过了“中秋”的门槛,一个人对着傻乎乎的窗户,静静观赏阴沉的天色。晚雨更冷,伤风加重。我没忘记,我对这个“中秋”曾经有所期待,但所有的期待都被耽于幻想的浑浑噩噩和年度伤风的昏昏沉沉一并吞没。待至脑内渐趋清明,思维回归正途,首先跳入脑海的是秋日初始时候生成的秋日愿景,它们已如秋草般枯黄、干缩。

消失了。或者,错失了。转眼之间,与秋天有关的许多念想都成历史,都被替以秋天的哀歌。听出来了,我确乎不再年轻,而萦绕我身的春天也不虚假。我在秋的没落和春的兴盛的两相戏谑下,亲手摸到了时光的无情和人生的无奈,不禁深深感叹,人生的历史巨著是由无数的缺憾写就的。

春天的青鸟与秋天的大树,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完成奇怪的搭配,那种画面的意境极其险绝,令人不忍正视。我就告诉自己,让青鸟回到青鸟的春天,让大树回到大树的秋天,那个秋天在等待一个酷爱秋天的人早日归来,那个秋天喜欢听人念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中秋”过后天气渐冷,我就想到冬日必然临近——我的伤风仿佛瞬间痊愈!觉得实在对不住自己,空耗了这么多时日,枉费了如许多心机,都为了继续怀有那么一颗奇怪的童心!

那个青鸟和她的春天,或者那个春天和它的青鸟,它们有瓜葛,就像阳光和天空有瓜葛。就像浓雾沉沉的傍晚和街灯大放的初夜,各自张扬着别样生动且可爱的面孔——无论是春天和青鸟,还是秋夜和灯光,它们都很愉快地穿行于城市里从不衰老的秋风,两相之间,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陌生。人和时光都是铁证,过去的终是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而未来,依然无法透明。过去的终是错失的过去,发生的终是错失的发生,无法透明的未来,为我紧闭着放纵想象的门……

在秋天遇上春鸟,这与在春天想起爱情完全不同。想起爱情的时候,爱情像一条温存的河,河上没有桥,也没有船,可听汤汤水声,但见迷雾重重。当这条河流在两个人的面前泛起波澜,那两个人一定赶上了狂野的春天,进而变成自由快乐的两只蝴蝶;此爱之河,不需要桥,也不需要船。他们一定被爱致幻,一定以为自己变成了神灵,无所凭恃,就可在河流两岸自由往复,快乐回还。遇上春鸟的时候,爱情还是张着那一副熟稔的面孔,而我自己,却是那样的陌生了。

带着伤风的行程充满虚幻,作别春天和青鸟的念想让我真实地感到坦然。置身“中秋”晚境,又觉一念生成已经获得了乐趣的全部,又何必聊借季节风物与时景色相矫揉造作!“中秋”夜渐至深沉,伤风症状逐渐消散,飘飘然与空荡荡的感觉占据我的全身。我发现我重获自由了,尤其是,重获自由的还有那只难辨真假的青鸟。秋夜极其宁静,停留在极遥远处的秋天兴味再次向我围拢,我的体内就掠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那样的生涩与惊心——哦,我又错失了,但这次我是有意的。   2018-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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