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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随笔的门槛 耿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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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笔的门槛
  耿立
  
  随笔,在中国是一个古老的词汇,也有着丰富的写作的实践,但她的现代意涵却并不为从事随笔写作的人所知。特别是在网络时代,写作往往是一种信息的操作与表达,有多少精神性的过滤是可怀疑的
  随笔最大的品质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精神的自由,叙述的自由,表达的自由,这绝不是形式的随意,而是这种文体对精神自由的依赖乃至信仰。随笔的美,就表现在她写作姿态的自由和语言的自由上。
  1983年,瑞士文学批评家让•斯塔罗宾斯基获得了该年度的“欧洲随笔奖”,他为此做了一篇文章,题目为“可以定义随笔吗?”,提出“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随笔的条件和赌注是精神的自由”。
  我以为:随笔的第一道门槛非精神自由莫属。
  在汉语的词源来看,随笔的意思是随手,随便,想到那里写到那里,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本意也是“随即笔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随笔本意是率意、
  其实自由在我们这个国度一直是缺失的选项,庄子的逍遥和嵇康我刘伶式的精神自在,独善其身是自由的表现么?那不是自由,而是遁世,在所谓的丑恶和虚假面前掩面而走绕道而行,表现出的大智若愚的和光同尘,这不是自由,而是“犬儒”。自由落实到俗世只能是行动中的和人群中的自由。就如王怡所说:自由应该是在人群中去厘清个体权利和公共空间的畛域,在行动中去活出一种具有公共价值的个人道德生活。
  随笔在人们的心目中,常被认为是一种赋闲的问题,谈天说地,花鸟虫鱼,知识堆砌、琐碎、轻俏、如吃软饭的动物。说白了,那是我们的精神的禁锢和不敢冒险,逃避自由之故,在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精神谱系里,知识者是异类,一直处于打压,阉割、迫害,从祖龙的焚书到文革的焚书、从祖龙的坑儒到血风腥鱼的反右,知识分子的精神脊梁被打断了,精神格局急剧萎缩。因为禁锢,知识分子的意识和潜意识受到了毒化,当他们再拿起笔写东西时,他们的词语学会了妥协和所谓的避害趋利。这样的文字就阻止了的自由思想。语言是思想的现实,所谓的形为心役,精神的奴役必然导致文字的卑下。污浊。其实语言的组织并不仅仅依赖外部的语法规则,她依靠的是精神内部的法则,任何一种语言的生命都取决于一个人的精神内部的直感。
  鲁迅先生在翻译日人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时,发现厨川白村对英语Essay也没有相应的日语词汇,索性不译,只指出“Essay”词源是法兰西的essayr(试),试笔之意。对这个词的翻译当时中国也没有相应的名字,译名很乱,小品文、美文、随笔、散文等,鲁迅先生可能也遇到这个问题,于是又照着日文原样,保留下来。这样没有规定恰是一种宽泛的理解,一说就俗的意义恐怕就在这里。但鲁迅先生的这段翻译确是把握住随笔的神髓,自由,任性而谈,鲁迅关于Essay的翻译说: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过去的追怀,想谈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是这一类的文章。”
  鲁迅这一段译语对现代随笔自由天性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鲁迅在《三闲集-怎么写》中说小品文的创作“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我们从中可窥到鲁迅对随笔创作的自由的肯定,用“大可以随便的”来斩断人们身上的各式各样的枷锁。不管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让人们痛则大叫,怒则大骂,乐则大笑,这就是自由的极致。但因为多数人因精神空间的狭窄,已经习惯了带着镣铐的舞步,真让他“大可以随便的”随性而舞,他可能手足无措,真正的随笔大家确实是从心灵到技巧“大可以随便的”。他们不是循规蹈矩的规规小儒,他们蔑视章法技巧,他们就是章法技巧。苏轼所说的文章的“随物赋形”,是贴近随笔的品质的。
  但是反观现代,由于精神的的萎缩,现代的自由理念只是在知识者的子宫划过,从未着床,即使着床,也被打压惊吓流产。缺少自由信念和普世价值支撑的中国知识分子,于是在随笔文字里表现的就只能是缺席、装聋作哑、指桑骂槐、自宫自摸自慰。就如老托尔斯泰所不屑的那样“只是一些散发着懒散气息的作品,其目的是取悦同类的懒散……它什么也没有告诉人们,因为它漠视人们的幸福。”于是随笔就成了没有精神自由的灵魂的作弊偷懒,于是成了优雅的小品,散步的美文。于是难免单薄、于是难免无尊严。
  洪堡特针对西方的诗歌和essay(随笔、散文)说:“诗歌只能够在生活的个别时刻和精神的个别状态之下萌生,散文则时时处处陪伴着人,在人的精神活动的所有表现形式中出现。散文与每个思想,每一感觉相维系。在一种语言里,散文利用自身的准确性、明晰性、灵活性、生动性以及和谐悦耳的语言,一方面能够从每一个角度出发充分自由地发展起来,另一方面则获得了一种精微的感觉,从而能够在每一个别场合决定自由发展的适当程度。有了这样一种散文,精神就能够得到同样自由、从容和健康的发展”
  我们参照欧美的随笔类文字,,他们的精神空间,是无远弗届,我想无论文字也好,做人也好,最本质的东西,一定是个体的自由。他们在暴政面前,拍案而起,他们对人权尊严的维护到了苛刻的地步,他们为正义呐喊,为自由而歌。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怎人,他们的文字,是那么饱满的精神的酣畅、自由与辽远;你看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梭罗的《瓦尔登湖》、托尔斯泰的《我不能沉默》、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
  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自由的精神空间,,人们对自己文字写出来的不确定感到后怕,被深文周纳充满恐惧。一次次的文字狱,使人们开始学乖,开始丧失精神的诚实和语言的诚实。于是,思想的尊严被交出,自由被交出,在无关痛痒的文字里寻找逃避的空间,是非被搁置,正义被悬置,奴性开始繁殖,那一次次的焚书目的达到了,统治者筑建的铁屋子,使一代代人自由的精神窒息在里面,于是我们的随笔文字欧美随笔的丰饶与个性,于是没有了,于是则“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于是就虚伪、顺应、愚昧和装傻.。有独立的自由的精神空间,在中国是一件奢侈的事,子啊世间做一个自由的独立的思想者,你是一个孤独的少数,你要小心,因为你的周遭大多是跪着思维的人,会把你当成一个异类和怪物,他们同化你教导你世俗你拯救你,直到你与他们混为一体。
  随笔的第二道门槛,就是少些风月,多些用世,少些逍遥,多些骨头。从中国随笔的来源起,中国的随笔的DNA里流淌的是性灵之辞,多是笔记、书评、花草虫鱼,花边八卦来,从这些文字里总是能看出作者人格的小。即使掺杂一些杂文的火气,也是一种谩骂和小家子的挖苦讥讽,少的是宽容,少的是人性的深,我们的随笔很少触及一些人世的真问题,那些饥荒与死亡,那些人类的苦难,那些独裁者的罪恶,那些底层的绝望和无奈,那曾风行在这里的愚昧的个人崇拜,极权,在这些问题前,我们的随笔是缺席,是勾销了。那些人类的苦难与不幸在我们的随笔里得不到说明,写作者内心的罪感是被写作者放逐了。对当下的让步与屈从,是随笔的耻辱。
  在娱乐的时代,随笔何为?是继续在书斋里凌空蹈虚娱乐至死?还是对当下发声?把公民社会构建、思想启蒙、公义与民生纳入随笔的心灵和视野,离世间的烟火气近些再近些,有你一份社会担当,随笔更需要生活的现场,随笔更需要对生活有一种人道的抱慰,但是由于作者的胸襟和内存,随笔总是走入“赋闲”的轨道,这是传统文人和传统随笔的老套子老调子,是互相模拟的心理定势。所以随笔有一个向现代性转向的问题,随笔在典雅、赋闲里沉溺太久,应该接一下地气,可是在一些随笔家电笔下,要求的是文字的把玩,是情趣,是飘逸,是幽默,我不一味反对这些,而是这些东西在随笔的队伍里的比例再少些,我知道《二十四诗品-典雅》是这类人的写照:“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样的画面也曾是多年前欣赏的,也常把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看作人的至高境界,但后来想这样风雅,其实是可疑的。印象里的王冕既“种豆三亩,粟倍之,梅千树,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筑茅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这也够风雅的,但他在在元大都,大小官员们纷拥而来求他的书画,送来的画布堆积如山,他泼墨挥毫,”千花万蕊,俄顷即成。也与那些官人勾肩搭背。
  随笔要多些沉潜,不做看客,不撒谎,不回避峻急的问题,不自欺。记得有一句被人引烂的话“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就是说:在奥斯维辛之后以“审美旁观”的姿态对待人类的苦难与罪恶是野蛮的。在当代的中国,如果连当下中国一些重大的时代话题都回避,缺少社会蛋蛋、回避难度,惧怕深度,这不是随笔的本意,也不是艺术的本体,随笔也需要精神的历险,也需要对现实的批判,写了当下也是写了历史,回避了当下,也是回避了历史,里尔克下有首诗作《严重的时刻》,可为我们思考随笔的当下和现代性提供思考的维度: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你的随笔文字只要不固执与赋闲,不固执地以所谓的以审美态度同时代广场保持距离,里尔克的诗句必然震动你。震动你的是什么呢?是诗里写出的现实。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是你自己也参与其中却被你有意遮蔽了,隐而不彰的,当下不是隐而不彰的“他者,我们身在其中,我们不能随便扔掉这现实里的“哭”、“笑”、“走”、“死”一走了之。随笔要有忧心,要有悲悯,要有入世的关怀,不做审美距离中的看客,拒绝审美的沉醉和冷漠,随笔与美有关,随笔也与真有关。这是随笔的诗学最重要的问题。距离真相近点再近点,也是随笔的高度,也是随笔的勇气,这比炫耀才华更难。
  我以为,随笔的第三个门槛,就是智性的天空.让•斯塔罗宾斯基把随笔概括为:现代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也是最有可能表达批评之美的文体。他说,“从一种选择其对象、创造其语言和方法的自由出发,随笔最好是善于把科学和诗结合起来。它应该同时是对他者语言的理解和它自己的语言的创造,是对传达的意义的倾听和存在于现实深处的意外联系的建立。随笔阅读世界,也让世界阅读自己,它要求同时进行大胆的阐释和冒险。它越是意识到话语的影响力,就越有影响……它因此而有着诸多不可能的苛求,几乎不能完全满足。还是让我们把这些苛求提出来吧,让我们在精神上有一个指导的命令:随笔应该不断地注意作品和事件对我们的问题所给予的准确回答。它不论何时都不应该不对语言的明晰和美忠诚。最后,此其时矣,随笔应该解开缆绳,试着自己成为一件作品,获得自己的、谦逊的权威。”
  现代随笔,最重要的是唤起我们理性的到场,她的智慧,不仅让你在轻松或者幽默或者激愤中有感官的淋漓,她要唤起读者的理性,唤起对话的冲动,让人思索。
  科学和诗的结合,存在于现实深处的意外联系,大胆的阐释,随笔应该不断地注意作品和事件对我们的问题所给予的准确回答。我以为,这些是随笔的现代品质的最重要的意涵,这是智性的追求和感知的深化,把审美和审智结合起来,孙绍振先生提出审智一说:从美学上说,把情感和感觉的研究归结为“审美”,是不够严谨的。比较深刻的文学作品,不光是情感和感觉的,都是有着自己独特的理念的。大艺术家都是思想家。不论是屈原还是陶渊明,不论是古希腊悲剧还是安徒生的童话,都渗透着作家生命的甚至是政治的理念。应该把与情感联系在一起的理念结合起来。智慧理性的追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形成潮流,加谬甚至宣称,他的小说就是他的哲学的图解。对这种倾向,孙绍振先生把把它叫做“审智”。
  在随笔里,智性的文字不是晦涩的学历式的纯粹的智性抽象。随笔的文字不许是活泼的有温度的感性的,这样的文字是肉做的,,你思想的轨迹,是附着子啊感觉感受过程里的,感受的血液要有要有智性被审视的因子。孙绍振先生说:它往往要从纷纭的感觉世界作原生性的命名,衍生出多层次的纷纭的内涵,作感觉的颠覆,在逻辑上作无理而有理的转化,激活读者为习惯所钝化了感受和思绪;在几近遗忘了的感觉的深层,揭示出人类文化历史的和精神流程。
  我们可以追溯一下随笔在西方的源头,进行一下所谓的词源的考古。
  随笔,在法文中是一个名词(unessai),原义为实验、试验、检验、试用、考验、分析、尝试等,转义为短评、评论、论文、随笔、漫笔、小品文;蒙田把他的著作取名为Essais,意义是什么呢?蒙田在“试验”什么?他在什么场地上“试验”?。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对于蒙田来说,试验的场地首先是抵抗他的世界:这是世界提供给他、供他掌握的客观事物,这是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命运。”他试验着、称量着他的世界,物质的精神的,蒙田的试验和称量是“一种徒手的平衡,一种加工,一种触摸”。蒙田的手永远不闲着,“用手思想”是他的格言,永远要把“沉思”生活和“塑造”生活结合起来。注意用手思想这个词汇,这是从感觉的掘进,直到理性;精神、感觉和身体的紧密结合乃是随笔的本质内涵。”随笔所遵循的基本原则,或者它的“宪章”,乃是蒙田的两句话:“我探询,我无知。”,探寻是建立在感性之上的,是思,是理性的路径让•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唯有自由的人或摆脱了舒服的人,才能够探索和无知。奴役的制度禁止探索和无知,或者至少迫使这种状态转入地下。这种制度企图到处都建立起一种无懈可击、确信无疑的话语的统治,这与随笔无缘。”
  海德格尔对梵高的《农鞋》的解读,我以为是现代随笔的典范:“如果我们只是一般地想象一双鞋,或者简单地瞪视那仅仅摆在画面上、空空如也、无人使用的一双鞋,我们就决不会发现在其真理处,器具的器具性存在究竟是什么……但是——从这双穿旧的农鞋里边黑絮絮的沿口,可以窥见劳动步履的艰辛。在这双农鞋粗陋不堪、窒息生命的沉重里,凝结着那遗落在阴风猖獗、广袤无垠、单调永恒的旷野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与滞缓。鞋皮上粘满了湿润又肥沃的泥土。夜幕低垂,荒野小径的孤独寂寥,在这鞋底下悄然流逝。这双鞋啊!激荡着大地沉默的呼唤,炫耀着成熟谷物无言的馈赠,以及冬天田野休耕之寂寥中不加解释的自我拒绝。这双鞋啊!它浸透了农人渴求温饱,无怨无艾的惆怅,和战胜困苦时无语的欢忭;同时,也隐含了分娩阵痛时的颤抖和死亡威胁下的恐惧。”现代随笔,是诗与思的合一,小说靠近的是人物的塑造,故事的跌宕;诗歌靠近的是意象与节奏,现代随笔要自觉的担当起审智的义务。我说:随笔的第一要素应该是审智,有人会说:那审美不是随笔的特征么?我说思想的深邃就是美。能发现事物的秘密和灵魂的秘密,就是美,这决定着随笔的深度,一篇随笔的高度往往和作者的思考的高度有关,和写作技巧无关,是不是敢放弃世俗的羁绊,有没有对精神诉求的担当、对永恒命题的执拗的追求,中国的随笔写作者,聪明人多,没有西方作家身上的那种终极的关怀和终极的追求,他们有时往往一生就关注一件事。
  一个随笔写作者应当是一个思想家,有思想的随笔文字才是独立的有干货的,那样才能撼动人,而思想是和心灵关联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随笔,写作到了一定境界,技巧退去,最后比的就是一个人的精神的高度思想的高度,是胸襟,如果一个人的文字再漂亮,起承转合、谋篇布局无法挑剔,却还是没有摇撼人的好东西,那原因就是这个人的格局问题,胸襟问题,思想问题了。
  随笔是从生活中来的,在网络时代,谁都可以进入,关键是你能给随笔带来什么赋予什么?我们要尊重常识,要合乎人情,但切记,没有思想的参与的文字,是松垮的没精神的死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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